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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大的保衛處剛跟附近的派出所簽署了警校協作,按陶剛的火爆脾氣,恨不能馬上把這滿嘴歪理的壞分子揪到派出所去,虧得這時候顧蠻生的輔導員來了。于新華將自己的兩個學生帶出保衛處,還帶來了一個不算壞的消息,那位男同學傷得不嚴重,正在校醫院縫針呢。 于新華一介書生,瘦弱清俊,身上常年一件淡藍色條紋襯衫,每穿必熨,特別平整干凈。不上課的時候于新華就與研究所一起搞科研,主攻大容量數字程控交換機。他比顧蠻生長出一個兄長的年紀,了解他家里的情況,知道顧蠻生的父親顧長河這會兒正在服刑。平日里對這個令人頭疼的學生很關照,頗有幾分“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的意思。 上回被抓進看守所雖是烏龍事件,但鑒于顧蠻生這些“前科”,于新華還是擔心這會影響他大學畢業后的分配工作。所以他向院領導建議從輕發落,給顧蠻生一個機會。 事情不大,但該受的教育還得受,該挨的批評還得挨。于新華生氣道:“輕微腦震蕩也能構成故意傷害,你知道嗎?如果那男生堅持要學校處理,你可能會被開除!” 于新華面前的顧蠻生還算老實,挨訓時一語不發,卻用眼睛在笑。那種從眼底流漾出來的活躍的眼波,還有俏俏歪斜的嘴角,擺明了就是面服心不服,還覺得自己沒錯。 “兩所學校剛剛合并,院里也不想把這事態擴大化,所以檢討書就不必了,那男生要求你給他寫封道歉信,你就好好道歉吧?!庇谛氯A再三叮囑,這信必須寫得掏肝掏肺誠懇真摯,讓對方一看就心變慈、手變軟,怨氣全消。 于新華訓完話之后,顧蠻生就蹬著二八杠回了趟家。這會兒他真摯不起來,所以突發奇想,打算拿小時候寫過的道歉信濫竽充數。他打出生起就是佻達孟浪的混世魔王,拆家里的電器、堵鄰居的煙囪、偷爬寡婦家的陽臺,簡直無所不鬧,所以檢討書、道歉信寫了足足一笸籮。 繼母唐茹這兩天不在家,顧蠻生成年之后,她終于得閑能夠自己出門轉轉。 顧蠻生沒滿月的時候,親媽就死了,三年后顧長河續弦,娶的是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輪的外來妹子唐茹。盡管年紀相差得大,生活習慣也迥然不同,唐茹卻一直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尤其在顧長河鋃鐺入獄后,家中主心骨一下塌了,以她的條件,完全可以另嫁他人。但唐茹沒有把顧蠻生扔回農村老家,而是淑女變作蠻婆,以一介女流的瘦弱肩膀生生挑起了一個家。對此,顧蠻生始終心存感激。 當然一開始,唐茹也是跟著顧長河過過好日子的。 顧長河原本只是一個農民,在國家改革開放還沒啟動時,他就敏銳地捕捉到了致富的商機。他從當地一些經營不善的國營或集體商店進貨,再倒騰去別的城市,從中賺取差價。生意漸漸做大之后,顧長河索性落戶在了漢海,辦了一家工貿一體化的服裝公司。紅紅火火發展了一陣子,顧長河胃口漸開,主動向當地政府提出將國營紡織廠兼并過來投資經營,這在漢海的發展歷史上還是頭一遭。顧蠻生依稀對這件事情存有印象,當時針織六廠已經全面停產,父親顧長河拍著胸脯跟領導說:把這廠承包給我個人,我能讓廠里兩百多名工人全免于下崗! 搞有獎銷售,搞按件計酬,搞那些比資本家更資本家的經營活動,別人一個月掙一兩百塊錢的時候,顧長河的年收入已經達到了一百萬。因此,顧蠻生是過了一陣子闊少爺的日子的。他住的是三層樓帶小花園的別墅,出入都有紅旗牌轎車接送。 可惜十分紅處便化灰,顧長河在一九八五年年底的時候遭人舉報,一番奔走折騰未果,終于在第二年因投機倒把罪、行賄罪、流氓罪三罪并罰,判了十年。 唐茹是個細心的女人,把顧蠻生從小到大的重要信件都收在了陪嫁而來的一只紅木匣子里。顧蠻生從大衣柜子里找出那只匣子,找到了自己少年時期寫的檢討書,也找到了父親顧長河在牢里時寫給家人的信。說是寫給家人,其實都是寫給兒子顧蠻生的。顧蠻生值青春期時,他卻身陷囹圄,所以顧長河特別怕兒子不理解自己,從此心頭烙下陰影,難以抬頭做人。 當時顧長河對來帶他走的經偵警說,我全配合,就是請別當著我的兒子面銬我。承辦民警體恤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感情,最后取了一條唐茹的提花絲巾,蓋在了男人被銬住的雙手上。 首富被抓的新聞轟動一時,據報紙記載,顧長河是個損公肥私的賊,是個囤積居奇的壞分子,但在年少的顧蠻生看來,這個男人卻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勇者,是個敢闖敢試的時代先鋒。 匣中信有的有些年頭了,泛著歲月陳舊的淡黃,透著檀香紫檀獨特的微香。顧蠻生忽然興起,將這八年來父親的全部來信都取出來,按著時間順序,一張一張信紙鋪展開,一字一字地認真閱讀起來。 開頭都是一聲“見信如唔”,四個字工整又大氣,相當漂亮。顧長河經商之后特意練過字,就怕別人說他農民出生沒文化,做不成大生意。顧蠻生的字也漂亮,但是比父親的潦草一些,不上心時更是神鬼莫辨。 顧長河因三罪入獄,判得最重的一條就是“投機倒把”。所以剛入獄時他很不淡定,早期的信里最常出現的一句話就是,跨省流動得有證明,跑業務還有政府部門的介紹信,都是白底紅字蓋著公章,怎么能說是“投機倒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