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桑后來還是被苗娘攆出房門，任憑程易和如何求情，都改不了他得在十字前跪整晚的下場。

    長夜未至盡頭，漫飄陰雨的七四樓微冷。

    宿桑全身濕透，孤伶伶垂首在一叢紅葉面前。

    如果白子以前也是在七四樓和宿桑一起生活過的人，她肯定有發現宿桑失憶的異狀，這才故意讓他入畫自找麻煩。他忘記太多事了，在這情況下，要推得畫作主角的心愿格外困難。

    宿桑緩緩抬眸，面前植草和苗娘房間是相同的，那女人身上紋的也是這種草。除此之外，宿桑還有印象自己在一個地方看過這植物。

    七四樓地下三樓的其中一幅封魂畫。

    刺在人皮上的朱紅植草。這些植物，在七四樓里地位不凡。

    他視線掃過面前紅草，不及膝蓋高的植株們高矮差異頗大。宿桑再細看，發現每株植草莖根接壤的位置都插有一塊小牌子，上頭有不同人的簽名。他陸續看到插有自己和程易和名牌的植物，這兩株小紅草都算長得不錯。

    宿桑有些訝異，他還真沒想過原來自己還是個綠手指擔當，妥妥的種花小能手？

    不過，撇去他們兩人之外，宿桑還看到另個他留心的簽名。

    一開始宿桑其實也不是先注意到名字，而是因為那株草說好聽是長得特有活力，難聽就是太有侵略性。它開枝散葉，遮擋左右植草的陽光，這才讓宿桑視線多停留了會。

    小牌子上的署名是個英文短名：joan。

    中文通常翻作喬安、瓊、或是——瓊，含有上帝恩惠的意思。宿桑對這名字現在沒什么概念，可若是他腦袋還清楚的話，他記得神曲里有個銹就是叫瓊。

    但除了瓊之外，也沒看見白子、厄娃或是瑪麗的牌子?；蛟S這些都只是神曲里的代號，而宿桑暫時也猜不出他們的真實姓名。

    就在宿桑還在整理思路時，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傳來。

    程易和從七樓跑下，想也沒想就淋雨進中庭，手上還拿了件外套。

    他跑到宿桑身旁，給他披上衣服，毫不猶豫的將雙膝跪進沾有泥壤的雨水里。

    宿桑抬眸，他又聞到了程易和身上那股異香。

    「我怕你會冷，弄來這件衣服花了點時間?！钩桃缀驮捠沁@么說，可自己身上穿得卻挺單薄，雨一淋都能看見胸腹若隱若現的線條，「我和你一起跪?！?/br>
    宿桑微微轉頭，發現程易和衣下左肩一路延伸到右側腹，滿滿都是繁復的刺青。隔著薄衣，他無法辨別花紋，但如此大面積的紋身配上程易和溫文的氣質，還是讓宿桑感到有些衝擊。

    「宿桑，你不要生我的氣?！钩桃缀投哙轮?，自顧自的說。

    「苗娘讓我在后頭不要出聲。我如果違背她，你會更不好受。我不是在懷疑你?！?/br>
    宿桑打斷他的話：「我沒說你懷疑我，你這是做賊心虛？」

    程易和愣了下，有些委屈：「但你明明就在生氣??」

    「我傍晚回去房間的時候，兔子就不見了。我說事情跟你沒關，可惜說服不了苗娘?！钩桃缀蜕ιο掳?，小嘆口氣：「但我相信你，白呆呆一定不是你殺的?！?/br>
    白呆呆？宿桑反應過來，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失守的嘴角。是誰取名這么有品味？好好的名不取，白白、小白、白跳跳都好。白呆呆？

    宿桑搧動被雨淋濕的眼睫，「一定是當初名字取得太差，牠才會遇到這種事?！?/br>
    「又來，別說都是名字的問題?！钩桃缀涂嘈Γ骸改阋郧耙蚕舆^我的名字，還連帶咒我早死。你那時說，又易又和的，在七四樓一定死得快。但你看，我這不是也好好活到現在了？」

    「我以前有說過這種話？」宿桑試圖回憶，可惜腦中一片空白：「我不記得了?！?/br>
    他沉默，忽然考慮起自己得病的可能：「程易和，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有失憶的癥頭？」

    「失憶？」程易和有些困惑，「沒有。你記憶力一向很好，堪稱過目不忘?！顾f到這頓了下，打趣道：「還特別會記仇。我這不就是怕你又記著呢，才馬上就來道歉了?！?/br>
    所以十五歲的他記憶力是正常的？

    宿桑轉頭，原想再進一步問些其他東西，卻發現程易和整個人都在發顫。淋雨是有些冷，可宿桑不覺有到這種程度??健康的身體，不至于這樣虛弱。

    宿桑右手馬上就貼到他的前額，一摸，眼神就沉了下來。

    「搞什么？你拖著發燒來跟我一起跪？」剛剛刻意賭氣就算，他現在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低燒而已，今天凈羊完就沒事了?！钩桃缀秃舫隹跓釟?，他拉開宿桑的手，眼底有種得逞的笑意：「燒會退，但我現在沒出現在這的話，你之后還會原諒我嗎？」

    他讓宿桑別cao心，搖搖頭，又開始替宿桑打抱不平：「話說回來，天神祭才剛開始，苗娘現在根本是故意在罰你?！?/br>
    天神祭。原來天神祭是過去就有的祭典，七四樓在成為邪釘以前，就是愿望匯聚的地方。

    宿桑從程易和的話里得知，天神祭最后的祈愿儀式會用上面前的百愿草，在后祭里拔得頭籌的孩子，能擁有向神許愿的資格?？稍诋嬐馐澜?，許愿需要的是「禁果」，所以那禁果，就是指百愿草嗎？

    程易和話說個不停，身體狀態卻是rou眼可見的變糟。宿桑趕他走，他又不肯，最后實在是宿?？床幌氯?，脫了自己外衣，連帶程易和拿來的外套，全都回蓋到對方身上去。

    「苗娘討厭我是正常的?！顾奚⑼馓着?，即便記憶全失，他還是很了解自己的個性：「我不敬神，也無心于天神祭?！?/br>
    他想了想，又問：「不過，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想許什么愿望？」

    「我嗎？」程易和搔搔臉頰，努力思考后搖頭：「我沒有什么想許的愿望。我們以后一起離開七四樓，就是我唯一的心愿了?！?/br>
    「你呢？宿桑，你有什么愿望？」

    宿?？聪蜃约旱陌僭覆?。十五歲的他，定有花時間在栽培這株草。

    當時的他想許什么愿望？

    宿桑沉默一陣：「我不知道?！?/br>
    「我總感覺，能平凡的生活，或許再養隻兔子，對我來說就很好了?！?/br>
    但如果真的那么沒有追求，他十年后怎么還會出現在七四樓？

    現在記憶全失的宿桑不會知道，他有段時間里，會反覆想起這個雨夜。

    他會想，當時，他是該再多跟程易和說些話。

    畢竟那時誰也不會想到，之后要如此單純而坦然的對話，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