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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門鈴驚擾安寧的室內。 待在屋里的人渾渾噩噩,緩不過神,自然也無法起身去開門。 可外頭的人卻無比有耐心地持續焦躁,把好好一個門鈴按出奪魂鋸的效果。 直到身體逐漸恢復掌控全,鄭襄元這才摀著腦袋,頭疼欲裂地去應門。 門板一推,外頭的人瞬間僵在原地,手還停在門鈴扭上,見著是她,眼眶不明所以的泛紅濕潤。 他為什么在這? 這是怎么回事? 鄭襄元強忍不適,朝他伸手,「雅呈你怎么──」 話還沒說完,手倒是一把被他拉過去,整個人連帶撞在他胸膛上。 趙雅呈用力摟著她,緊緊密密,沒有半點空隙,低著腦袋靠在她的頸窩上,這么一個大動作,使得還渾渾噩噩的鄭襄元頓時醒了一半,她完全摸不著頭緒,好片刻才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當作安撫。 他不說話,她也沒說話,體溫相熨,呼吸相聞,心跳很吵。 兩人就這樣抱著,站在老家門口,懷抱隨時隨地可能被哪家人抓現行的尷尬,明明不是個好的時機和地點,卻讓時間定格在那,遲遲沒有人動彈。 幸好,幸好三更半夜,深夜悠遠,他們這樣,不算張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是久到鄭襄元都從最后一次穿越緩過神了,才聽到耳邊淺淺一句。 「你回來了,謝謝你?!?/br> 她于是松開擁著他的雙手,退了一步。 抬頭,發現他也正在看著她,眼神絲毫沒有閃躲。 她只能問,「雅呈,你知道卓更甫,對不對?」 所有時間,所有回應,包括她的情緒,都抓得太剛好了,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她都覺得自己大起大落有夠神經病,趙雅呈若全然不知,怎么可能會有這種反應。 再裝就不像了。 趙雅呈似乎心里也有底,伸手握住她的手心,淺淺的嗯了一聲。 「知道?!?/br> 這次,不再隱瞞。 按了電梯,兩人直接上了頂樓天臺。 他們從小在這棟公寓一起長大,所有的擺設,所有的格局,他們再熟悉不過。 夜風颼颼,趙雅呈走圍欄邊,午夜時分,由上俯瞰這個城市,依舊萬家燈火,彷若腳下踩著璀璨星河。 鄭襄元停在他身后,看著天臺墻上一圈焦黑,不由一笑。 趙雅呈見她沒跟上,于是回頭朝她招手,「襄元,過來?!?/br> 她依言往前,靠在他身邊的欄桿上,有些好笑地將頭發勾到耳后。 「有一年中秋節,你們家烤rou,你把我喊上,我們本是要先上來準備工具的,結果我不小心把那面墻燒了一個洞,是吧?」 他聞言,往那塊焦黑看了一眼,也不由笑了笑,「我媽那時候不敢罵你,只好把氣出在我身上,罵了平日兩倍長的時間?!?/br> 「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欠虐啊,不因此討厭我就算了,還整天當我的跟屁蟲,到底哪里有問題?」 「大概是吧?!顾亮顺辽ひ?,眼神轉回這片燈火通明的城市上,「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想著要把所有好事情留給你,我希望你不要太逞強,希望你難過的時候會想到要來找我,不過好像總是事與愿違,你總是比我帥氣勇敢?!?/br> 鄭襄元稍微側了側身子,面朝向他。 趙雅呈卻是沒動,依舊看著整片夜景,開口時,帶著些許警告意味。 「你讓我等你畢業,可以,你跟我說最后一次你自己處理,也可以,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可以再有其他原因,就算是我媽的問題,也不是什么問題,我會處理的?!?/br> 他頓了頓,轉頭瞧她,眼神很是鋒利,「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嗎?」 鄭襄元這次也不再轉移焦點。 她看著他,同樣看著他,無比認真地回應,「理解?!?/br> 這么乾脆的答覆倒讓他有些意外。 他確認,「你同意?」 「同意?!?/br> 「待在我身邊?」 「話不是這么說的?!?/br> 這回應讓趙雅呈略為緊張,焦急地補了幾個字,「襄元我──」 「等一下?!?/br> 鄭襄元卻俐落打斷他,連帶向他伸手,掌心朝上,「雅呈,我們之間,從來都是你比較勇敢,謝謝你沒有放棄我,所以現在,不應該是你來說,該我來說?!?/br> 這轉折,害得趙雅呈詫異的眨了一下眼。 但見鄭襄元微微一笑,笑容乾凈爽朗。 「趙雅呈,接下來的日子,麻煩你陪伴著我,麻煩跟你我一起煩惱,我不會再逃避了,趙阿姨也是,我會先努力的,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解決所有問題?」 一時間,冬天的夜風竟添了絲絲和煦。 鄭襄元就是這么一個人,她從來不會占人便宜,她不會得寸進尺,她知道該怎么做,才可以把那幽深隱晦的不平衡撫得一乾二凈。 她最知道什么叫做委屈,已所不欲,自然,勿施于人。 正因為如此,才會讓他如此的,放不下。 一時間,趙雅呈的眼眶又有些熱意。 他別開臉蛋,不客氣地刺她,「你是不是又想上演個什么死到臨頭再不認帳的爛戲?」 鄭襄元略為感慨地看著天空,「我的口碑有這么差嗎?」 「沒那么差,但也沒有多好?!?/br> 禮尚往來,她于是也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 雖然如此,手依舊是伸著的,孤孤單單停在空中。 這樣舉著實在有點蠢,她于是動動手指,催促,「所以呢?」 趙雅呈摀著半張臉,「不知道,總覺得太好溝通,很像什么陰謀,仙人跳之類的?!?/br> 「你被害妄想癥?」 「那也是你害的?!?/br> 說的好像也沒錯。鄭襄元于是默默把手放下。 卻不知趙雅呈猛地瞪她一眼,「你就這樣放下?」 「……你的心理活動有點多啊?!?/br> 差點忘了某種程度來看,這傢伙可是比她玻璃心的。 她只好再舉起來,對比以前上課的罰站,現在倒好,罰舉手,很創新。 晚風吹動發絲,兩人就這么安靜的站著,午夜十二點,萬家燈火仍舊通明,城市建筑高聳,車水馬龍依舊不息,耳邊是老公寓變壓器的運轉聲響。 這樣的生生不息,這樣的煙火人間,在三十年前,或許壓根兒就不是這樣的面貌。 鄭襄元看著這般璀璨的夜景,心情前所未有的平滑無波,想了想,決定再好好順一下某人的毛。 「雅呈,我見到mama了?!?/br> 趙雅呈淡淡地哼了兩聲,「嗯?!?/br> 她轉向他,帶著不自覺的笑意,「我之前總覺得自己不夠好,一直對她很愧疚,后來才發現,不是如此?!?/br> 「科技發達,建筑雄偉,建構眼前文明的所有一切,是好多好多像我爸我媽那樣,不同領域不同專業的先驅者留給我們的,我們正在享受的這些,或許是他們壓根兒無法經驗到,卻引頸期盼的美好模樣?!?/br> 「mama希望我在她曾經熱愛的世界里過得開心,她費盡苦心指引著我,這么祝福著我,我希望可以如她所愿,我想走她走過的路,愛她愛過的人世,我希望我能看到她希望的世界?!?/br> 「雅呈,要說我最喜歡這個世界的什么,除了mama,除了爸爸,就是你啊?!?/br> 「你能讓我如愿嗎?」 簡單一番話,卻讓身邊的人狠狠瞪向她。 他先是不可思議,幾秒后漲紅了臉蛋,眼眶竟還懸著點點盈潤。 鄭襄元好笑地湊上前捧住他的臉蛋,「干嘛呀?拒絕也哭答應也哭,你怎么這么愛哭?!?/br> 「你是第一次看到嗎!」趙雅呈幾乎是自暴自棄地抹抹臉蛋,這才伸手環抱住她,「抱歉,沒事,只是覺得,我真該感謝卓阿姨?!?/br> 「連我都沒怎么有機會看到她,你到底怎么認識我媽的?」 「很小的時候,卓阿姨的病情還沒那么嚴重的時候,我跟著你去探病過一次,那時她跟我說過一些話,關于你的事?!?/br> 鄭襄元聽了,不由露齒一笑,「是嗎?」 順一下時間點,她還沒出生,mama就知道她喜歡誰了,那當mama遇到本人時,以她那隨時突發惡作劇靈感的惡劣性子,該怎么搞趙雅呈??? 單純想像一下,鄭襄元便覺得無比有趣。 「我媽是個怎么樣的人?」 趙雅呈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無限痛苦。 「不是我要說,真的是個奇怪的阿姨,我那時候筆都還拿不穩啊,她就要我趴在病床前,把她講的話全部抄下來,當傳家寶三餐飯后祭拜?!?/br> 鄭襄元不客氣地大笑。 開什么玩笑,她的mama,可是連她爸這樣古板的人,還有莊老師那樣暴躁的傢伙都治不了的魔王級人物,他趙雅呈一顆小小冬瓜遇上她,就是明明已經好好待在新手村了,還被最終boss天降砸死的概念啊。 差不多笑夠后她才道,「這樣看來,你根本從頭到尾都知道嘛?!?/br> 「也不是,大多時候,都挺懷疑的,畢竟很……」他想了想,才拋出個形容,「玄?!?/br> 鄭襄元起初覺得好笑,隨后又想起那時mama的身體狀況,都要病歿了呀,還這么掛心她的事。 想著想著,有點五味雜陳,本來的笑臉僵在空中,有些扭曲。 趙雅呈看在眼里,再口開時,語調不由自主更軟了些。 「后來的核能,不僅用在發電上,還用在癌癥新藥上,做為標靶藥物,降低傳統抗癌藥物的無差別攻擊,可以精準留下健康的細胞,讓化療的副作用降到最小,是全球獨創的技術?!?/br> 「阿姨留下來的研究,雖然已不是主流,但正因為前人的奠基,后面的人才能衍伸出其他新興發展?!?/br> 鄭襄元松開他的環抱,稍微退了退,看著他的表情。 趙雅呈倒是對她笑了笑,抬手,撥開她的劉海。 「襄元,我會跟你一起記得阿姨,你要是想念她,就來找我,或者,你就繼續你的研究,不要擔心,不要急躁,所有事情,穩住情緒,好好加油?!?/br> 「就算慢了一、兩年畢業那又怎么樣,三十年后,擺在面前的城市景色,搞不好就完全不同了?!?/br> 「我們現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小小的,再怎么不起眼的創新,都是在替阿姨看看她沒有機會看到的盛世光景,都在為我們共同生活過的世界,創造下一個璀璨星河?!?/br> 「只要你繼續往前走,總有一天,你也能夠創造出一個,讓后來的人,同樣喜歡的世界?!?/br> 時間是一直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雕塑著我們的形象,與我們走過動盪,不經意地挾帶悲歡離合而來,不刻意地洗刷吵雜紛擾而去。 那些曾經視作天崩地裂的大災難,在若干年后回首一看,不過是窗臺上的一點小磕痕,絲毫不影響整體美觀。 鄭襄元笑了,發自內心地笑。 她扯著嘴角,揚起眉,「這是答應陪我的意思?」 趙雅呈沒有正面回答,「手伸出來?!?/br> 「還伸???」 「快點?!?/br> 時間是一個圈。 歲歲有年年,年年有今朝,就像樹木受到滋潤留下的年輪,就像落入大海的水花總會隨著雨季回到地面。 你總會遇到相似的人,相似的困難,做出相似的選擇,你的心胸,會在那一下又一下的磨礪擦撞中,緩緩舒展,慢慢擴大。 手指一根一根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滿地星點中,趙雅呈的聲音像風一般清淡。 「鄭襄元,我喜歡你超過二十年了,再持續下個二十年,你以為很難嗎?!?/br> 這話讓她不住微笑,「好巧,我也是。不過下個二十年,我一定會贏過你的?!?/br> 聞言,他擔心受怕地瞪她,就彷彿又怕她哪天腦子抽風開始跟他進行第二輪的比較,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甚至連說出口的話都破了幾個音,「你無不無聊???」 這么驚恐的神態,鄭襄元失聲大笑。 時間從來只負責流動,不負責成長。 而你,終有一天,能夠長成參天模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