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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更甫聽聞此言,稍稍垂下眼眸,眼睫的陰影襯得面部蕭索寂寥。 想想也是,畢竟,這人如今能站在這里,克服了多少看不見的難關。 相互沉默好半晌,才見她動了動嘴,「為什么要改變?」 鄭襄元加重說服的力道,「你難道,沒有后悔的事嗎?」 卓更甫深沉地想了想,「……好像有?!?/br> 「瞧,是吧?!?/br> 「是啊,我早上出門時,應該多買一把青菜的?!?/br> ……枉費她說得這么真情實意,居然只換到一把青菜嗎?! 鄭襄元當即崩潰,「我說的不是這種!我、我說的是更關鍵,更重要,更扭轉人生方向的那種!」 卓更甫恍然大悟,「哦,像聯考是吧?」 聯考?這是什么富有年代感的詞匯??? 然而此時此刻,鄭襄元已經心臟衰竭,無力吐槽,她幾乎沒辦法運轉腦袋進行任何語言上的修飾,她說得又直接又激動,只差沒把心臟挖出來給她看。 「就是那種!你應該更有感受吧?你的家庭,你的過去,你作為女孩子,你難道,就沒有想回到哪個時刻,改變當時的選擇嗎?」 「這個問題有個盲點?!?/br> 卓更甫竟然在這該死的時候發揮她那條理分明的學術腦袋。 「假設回到聯考前,我的十七歲。你想像一下,把人生譬喻成錄音帶,所以我得把整個帶子倒回十七歲,那么,以物理條件來看,我的經驗也會回到十七歲,做出同樣的選擇,經歷同樣的事情,如此一來,要怎么改變過去?」 「這又回到因果論了!這跟你的論文觀點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得以現在的人生經驗去參加聯考?」卓更甫突然笑了,「行吧,假設是那樣。要做到這種事,得高出現在一個維度,以全知視角去處理當時情況,這太高難度了,你期待外星人統治地球比較快,另外,以我現在的狀態去聯考,嘖嘖,心臟不強腦力不夠,我大概考不上京大的,真糟糕,這改變好像沒有比較好???」 一連串毫無漏洞的發言堵得鄭襄元無言以對,「……能不能不要卡死在聯考的問題,其他的呢?」 卓更甫摸著下巴,偏頭思考。 「我想,每個面臨麻煩的當下,我已經做出那個時候的我,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了,就算結果不如人意,也沒辦法。改變過去不在我的考慮中,我倒是非常期待,體驗我所選擇的未來?!?/br> ……你的未來? 你是指,生下一個不在預期中的孩子,為她搞壞身子,為她放棄學術,最后英年早逝嗎? 你就想經驗這種未來嗎? 鄭襄元總感覺胸悶氣短,無意識地將視線往下,看著卓更甫依舊平坦的腹部,略為煩躁。 算算日子,那都還不叫一個生命,那頂多只能叫胚胎而已。 要動手,就只有這個時候。 她當然可以藉著這個機會把一切緣由向卓更甫梳理清楚,或著,乾脆坦白自己的身分,可重點在于,她不知道這人對于穿越的事情究竟知曉幾分,她不知道她究竟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思寫出那篇論文,或是,寫出莎莉熊。 光是這點,就會讓她無從下手。 另一邊,卓更甫卻是靜靜地瞧著她,隨后,單手點燃了瓦斯爐。 不消片刻,鍋中的泡泡又濃密地涌了上來,熱氣渲染著整個廚房。 鄭襄元還在為如何再度展開話題憂心忡忡,卻忽然聽到身邊的人溫柔地喊了一聲。 「襄元?!?/br> 她抬頭,就見她神態平和,這回再不是那副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模樣,這回,她確確實實從那個過度樂觀的傢伙眼中,看到一絲憂心。 卓更甫緩緩舀著湯汁,慢吞吞地道。 「很多時候,人之所以會說出某些話,是因為他正拿著一面鏡子照自己,連帶的,把這份情緒也加諸到旁人身上。你想想你剛剛說了什么,現在,換我問你?!?/br> 「你對自己感到懊悔,你想改變過去,是嗎?」 比起她說了半天都沒有講到重點的冗言廢話,卓更甫的提問,可謂一針見血。 瞧,瞧瞧這傢伙,瞧瞧這什么人才,怎么可以只當個家庭主婦,怎么可以活不過四十歲,多浪費啊。 已經從鄭襄元的表情上得到答案的卓更甫,默默把視線投注回那鍋湯上。 那一刻,她總是直挺的肩頸垂下了幾分,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消沉,連睫毛都是寧靜的,只有喃喃幾個字。 「你這么想,會讓我很難過的?!?/br> 鄭襄元無法理解,幾乎是立刻皺起眉,「為、為什么?」 卓更甫沒有說話,可那眼神里的微光,那深不見底的沉默,好像又把什么都說了。 鄭襄元因此無意識地顫抖,「……你、你知道,是嗎?」 卓更甫放下湯勺,轉身與她四目相對,一伸手,便不客氣地往她腦袋揉了揉。 「畢竟論文是我寫的啊?!顾f,笑著說,「我非常珍惜你啊,小襄元?!?/br> 小、襄、元。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喊她。 她就這么看著她,這么對她微笑,這么喊著她,就像小時候那樣,指尖細膩地疏過她的發絲,留下數不清的溫和愛護,可又跟小時候不一樣,此時的她可以隨意站立,自由擺動,這樣健康,這樣漂亮。 鄭襄元從來不哭的,就算在mama的葬禮上,她也一顆眼淚沒掉,就算知道爸爸同樣愛護著她,她也只有眼眶紅熱,她總是挺直背脊,她想要堅強,她不想要讓別人知道自己的難過和脆弱。 可如今,這么一聲呼喚,這么一個動作,她根本沒辦法控制,眼淚串珠似的落了下來。 原來她知道她是誰。 原來就算她知道了,還是選擇生下她,選擇犧牲自己的美好前程。 為什么要這樣呢?這多蠢啊。 理解的瞬間,心臟發顫,足足二十五年來,從不敢松懈的堅強一塊一塊剝落,掉在地上,碎成了千萬塵埃,就像搖搖欲墜的乾禿土壤,沒有根抓著,沒有人陪伴,遇上潤物的洪水,注定迎來一場天崩地裂的泥石洪流。 鄭襄元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淚流滿面。 她羞窘地摀著臉,含糊道,「我的出生,不是意外嗎?」 卓更甫撥開她的手,再把她整個腦袋按到自己的懷中,體溫熨燙,緩緩撫著那頭長發,「是意外啊,是讓我滿心歡喜的意外?!?/br> 「可是、可是,我讓你不能拿到學位,我害你不能繼續研究?!?/br> 卓更甫靜默了幾秒。 過后才緩緩問道,「你覺得,我為你犧牲,是嗎?」 縈繞在鼻尖的是一股又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鄭襄元無意識地再貼緊一些,無力地點著腦袋。 卓更甫將她額前的碎發全往后撥,擦乾她的眼淚,再撩起她的一綹發絲,細緻地編成辮子。 「未來如何我不知道,可是現在,不是喔。你曉得最后的結果對吧?不管我再怎么耕耘,也贏不過政治考量和性別天花板,我永遠也沒辦法站到那個最頂尖的位置,我只能仰人鼻息?!?/br> 「小襄元,你還記得嗎?你十二歲時見過我一次,對你而言可能很久了,但對我來說,只是去年的事,那真的是我最低潮的時候,你的出現,慰問了我單薄不甘的心,我非常感謝你,選在這時候到來?!?/br> ──這個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盡如人意,你要有耐心,要等待,要專注,要開心。 ──人之所以會說出某些話,是因為他正拿著一面鏡子照自己。 十二歲那年,那個莫名其妙的姊姊,那聲稀奇古怪的囑咐,聽得小小年紀的鄭襄元一片云里霧里。 直到現在,鄭襄元才知道,那些話,與其說是給年幼的她的忠告,不如說是卓更甫對自己的寬慰。 當時無知暴躁的她的出現,原來曾經給過那樣的卓更甫一個無堅不摧的支撐。 爸爸mama,真的是自愿生下她的啊。 鼻尖一熱,鄭襄元根本沒有辦法控制眼淚。 那就像打開閘門的水庫,不斷地向下洩洪。 她只能靠在她肩上,斷斷續續地坦承。 「可是,可是你知道嗎?我或許跟你想像中的,一點也不一樣,我沒辦法像你跟爸爸一樣優秀,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堅強,我總是達不到目標,我總是覺得對不起你們,我根本不值得你們浪費生命照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