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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接起,那端一道客客氣氣的斯文嗓音。 「你好,我找鄭襄元小姐?!?/br> 竟然是找她的,可謂稀奇中的稀奇。 可鄭襄元聽不出來是誰,只能古怪道,「我就是,請問你是?」 殊不知正經八百的聲音在聽到如此答復后,立刻扭曲成孝女白琴,「學姊嗚嗚嗚,學姊你回來好不好,我拜託你了啊?!?/br> 啊,是白鼠啊。 鄭襄元這才回過神,「你怎么不打我手機?」 「我打了啊,你沒接沒回的呀!我知道學姊看論文會關靜音,本來想自己處理的,可大學部的那群學弟妹們快翻掉了??!莊教授已經開罵三次了!咱們研究室一整個掃到颱風尾,你能不能來救個場???拜託拜託?!?/br> 面對白鼠的無助,鄭襄元向來都是慷慨就義,俠義相救的。 左右她的某部分實驗數據也要重做,現在回去也不是不行。 她爽快答應,「行啊,我訂個車票?!?/br> 「太好了,愈早愈好,愈早愈好喔,學姊?!?/br> 「好啦,別囉嗦?!?/br> 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白鼠的哭訴連連不斷。 「學姊你不知道,你不在,整個低氣壓到爆啊,老闆發飆,鼴鼠學長直接沒義氣地逃了,大學長跟我整天膽戰心驚的,就連雅呈學長一個眼神都能殺死人的啊……」 到此,鄭襄元訂票的動作不由一頓。 趙雅呈。 她終于想起趙雅呈。 她居然到現在才想起他。 跟實驗室群組一堆無聊的、三不五時就會置頂洗版的糞訊息不同,上回已讀趙雅呈后,她還沒回過他啊。 意識到自己犯了什么錯誤,她不由汗顏,「還好嗎?」 「就老闆發飆啊我們──」 「不是,我是說趙雅呈,他還好嗎?」 「喔?!拱资笫樟耸湛抟?,「就,老闆找雅呈學長臨時幫忙,然后,哇賽,不是我說,學長好可怕啊,一句話都不說,看都不看我們一下,實驗參數調得那個速度,以毫秒為單位,我們沒人看得懂啊,想問,又被他冷眼掃得不敢問……為了問到你老家的電話,我們吞了兩餐火鍋才有勇氣跟學長開口……」 「……學姊,這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學長吵架了嗎?」 ……鄭襄元忽然覺得頭皮發麻。 完蛋了,不要看這傢伙平常一副好脾氣好先生的模樣,一但生氣,內建的冷暴力系統可是完善之至,毫無漏洞,可以直接把人丟到北極萬年永凍土的。 手指按下買票按鈕,她略顯愧疚地道,「我現在回去,你給我撐住啊?!?/br> * 「襄元,你又要一個人在家了嗎?」 女孩快速拉起書包拉鍊,將書包往后一甩,帥氣地背到背上,轉頭看向身旁把臉蛋皺成一團的男孩子,白呼呼的,軟嫩嫩的,活像個蒸熟的包子,圓滾滾的雙眼里有一絲委屈。 這又是遇到什么事讓他露出這副表情呀?這傢伙會不會有點太容易被欺負了? 女孩雖覺無奈,但還是下意識地為他出頭,「你又怎么了?」 男孩眨眨眼,略顯無辜,「不是我,我在問你?!?/br> 這樣嗎。 這下女孩往外瞟了瞟,想了幾秒,才慢吞吞地道,「不會一個人在家的,爸爸晚上會回來?!?/br> 只不過不知道要幾點而已。 沒說出口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互不戳破罷了。 這樣的反應放在男孩眼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這傢伙總是如此,盡是管別人間事,對自己的事卻從不上心。 他暗暗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那,你要不要來我家?」 「不需要啦,一直麻煩阿姨?!?/br> 「我媽不介意的?!?/br> 女孩對男孩做了個鬼臉,「你又不是阿姨,你怎么知道她不介意?」 「她是我mama呀,我當然知道?!?/br> 「是是是,你們感情最好囉,可以互相當彼此肚里的蛔蟲?!?/br> 這話說的,還真有點酸。 可惜身在其中的女孩并沒有發現,反倒率性地轉個身子,就要離開。 男孩見狀不由急了,上前拉住她,「襄元,就今天,來一下好嗎?」 「為什么呀?」 「今天不是你生日嗎?我不希望你一個人待著?!?/br> 女孩聞言一楞,大腦都還沒反應過來,如此直白的揭穿緊接而來一股羞愧,防備心因此高高筑起,她想都沒想就甩開他的手,冷冷涼涼地扔下一聲拒絕。 「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br> 語畢,頭也不回地往前跨了幾步。 男孩不死心,急急跟上,「襄元、等我,你就考慮一下……哇哦!」 一聲詭異的哀嚎,女孩靈敏回頭,剛好見到男孩四肢不發達又愛當跟屁蟲因此壯烈跌在地上的慘樣。 她這才發現自己做得有些超過,嘆一口氣,走過去,補救性地握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上提了提。 「沒事吧?」 他搖頭,沒說話,她也不廢話,直接抓住他的臉蛋,讓他看著她。 四目相對的同時,一顆泫然欲泣的白嫩包子臉撞進視線里,彷彿她做了什么喪盡天良的壞事。 她不由得再嘆了一口氣,「怎么又哭了啊,難得你今天被佩佩她們整也沒哭出來,現在破功不是很可惜嗎?」 「可是、可是你……」他有點厭煩地糊了糊自己的臉,隨后才扯著軟軟的嗓音哀求,「那你,那你來我家嘛,好不好?我都準備好禮物給你了?!?/br> 小時候,趙雅呈是這樣的男孩子。 一個內向怯弱的男孩子,一個會為她哭泣流淚的男孩子。 鄭襄元記得很清楚,至少在小學之前,他們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后來,時間流逝,他們遇到不同的人,被不同的壓力按著,因不同的問題而煩惱,有好一陣子,他們都沒有再直面著彼此。 或許有一瞟而過,或許有幾句寒暄,不過都只是表面,就像普通的問候,無關痛癢,轉眼就能拋下。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趙雅呈再也不哭了。 走過童年,再次面對面時,已是高中畢業那年。 那時候,他的名字已光榮地放在京大榜單上,對視時竟得讓她微微揚起腦袋,整個人爾雅俊秀風姿綽卓,再不是一個小包子的,男孩子。 可即便如此,當她看著他的時候,他依舊會抿著嘴,眼眶有些濕潤,說著明顯得拿出不尋常的勇氣后,才能出口的話。 「鄭襄元,你什么時候,要去滬大報到?」 她皺著眉,不明所以,「問這個做什么?」 「我、我們……」他支吾半晌,「……同一天去車站吧?」 「什么???」沒頭沒腦的。 「不是,我是說……」白皙的臉蛋像煮熟的螃蟹,最后還是敵不過她的視線,垂下腦袋,挫敗虛軟,聲如蚊蚋低鳴,「……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彼時的鄭襄元并沒有意識到那是多么單純的一句表白。 她滿心只有自己,包括她頂著院士女兒的壓力,頂著不明所以的期待,或著冷嘲熱諷,僅僅考上第二志愿的滬大,這一切,這傢伙明明就知道,作為貼心的鄰居,這時候只要閉上他的嘴就夠了。 可這傢伙不僅不閉嘴,還沒頭沒腦地拿著考上京大的光環,這么囂張放肆地表白,這樣的行為只會讓她覺得,羞辱至極。 她當下就惱了,一點也不修飾地大吼,「你有病吧?!再一個月,京大一堆腦子好長得美的女孩子任君挑選!你現在抽什么瘋??!我告訴你!跟一個考上第二志愿的傢伙混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這段話,成了他們往后的好幾年中,最后一次的對話。 從前,物理上的距離使得聯絡困難,而今,心理上的漸行漸遠加快冷漠疏離,經此一別,再不重逢,這點,不論放在什么時候,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鄭襄元當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趙雅呈。 直到若干年后,考上研究所的她與找到工作的他,再次在公寓大樓撞見。 后來的趙雅呈,是這個樣子的,心平氣和,耐心細緻,懂得周旋,再也沒有半點侷促或眼淚,彷彿這個東西從此消失在他生命似的。 高中那次的分道揚鑣,就像把童年的最后一滴眼淚蒸發耗盡,往后的日子里,每一天每一天,他都會往身上加一片更厚重堅硬的盔甲,把盔甲戴得齊整,戴得全面,戴得,無堅不摧。 可是那些眼淚,真的就能這樣,消失了嗎? 這么多年的歲月,并沒有讓鄭襄元成為一個更優秀的大人,認真說來,不過是長成一個更虛與委蛇、更冷漠無情的人罷了。 很多的傷口,很多的芥蒂,一直都在那兒,向下扎根,不斷蔓延,只是有沒有挖出來看罷了,就像再古老再宏偉的老樹,少了水還是會死掉,一樣的道理。 那么,趙雅呈呢? 如今這個乍看之下刀槍不入的趙雅呈,會不會也是如此呢? 鄭襄元有時候真的挺懷念那個芝麻綠豆大點兒的小事也能哭得天搖地動,那個單純愚傻的,趙雅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