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學畢業,是另一個人生岔口。 一般而言,會有兩種選擇。 該就業了? 還是繼續讀研? 鄭襄元從來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有任何疑慮。 * 鄭襄元捋起軍綠大衣的袖子,瞧了一眼早就滾瓜爛熟的研究,抬頭,一臉凝重。 老闆就在她面前,翹著腿,摸著鬍,漫不經心地翻著同份文件。 那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鬢發星白,老態畢露,再怎么鋒利惹眼,也不該像個十一二歲的小伙子那樣生氣蓬勃,張揚不羈。 時間淬礪了數不盡的招搖,功力一收,氣沉山河,紙張一頁一頁翻過,無以言喻的壓力從幾番下垂層層皺褶的眉目之間滾滾涌出。 深不可測,巍峨如山。 銅墻鐵壁般,無懈可擊。 鄭襄元悄悄地移動眼珠子,誰說讀書人全都風骨遒勁,端正斯文? 那他們肯定沒見識過某個學術研究超過三十年的老人,頂著蓬頭垢面和一根側彎四十五度的脊椎,丹田有力的,張嘴就能轟掉整個實驗室,偶爾還會惡趣味地把每一個研究生冠上一個個奇形怪狀的畜生名。 喔對,據說這還是年老沒力的狀態,傳言老人年輕時可是行走的大砲,一碰就炸,處處嘴人處處砸,系館匾額因為他換過三次,愈換愈堅固。 也不知道是材料選得好,還是精力底不過歲月摧殘,反正最后是匾額獲勝了,如今的她還能見到匾額高掛于墻,可謂榮幸。 鄭襄元并不想太把注意力放在老闆身上,太跟著他的氣場走,等會兒玻璃心碎,傷的還是自己。 她的視線于是跨過面前的老人,略過無數精密儀器,抵達門口。 那兒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是她的同學和學弟。 三人視線對上,下一秒,兩個大男人戲劇性地倒抽一口氣。 啥? 鄭襄元皺眉。 便見他們臉色慌張,一個瘋狂拍著胸口,一個用雙手比了一個圈,再兇狠地碎成兩半。 ……哦,這是要她堅強,好好保護小心臟,不要碎掉,對吧? 心領神會,她在老人戴上老花眼鏡的空檔,點了點腦袋。 手語繼續,一個敲著手錶比著遠方,一個手拿虛無麥克風,以自己為中心,大力揮著手,螻蟻般指著周邊。 半小時前結束的研討會,把老闆弄得很不開心? 鄭襄元隱隱約約有種不好的預感,瞄了瞄面前的老頭。 老頭咳了幾聲,好像能咳出血的那種。 最后,一人單手比六,在耳邊晃了晃,另一人擺出一個快跑的姿勢。 鄭襄元帶著微笑,抽了一張衛生紙給老闆,嘴上親切地說「老師請用」,轉頭的瞬間,狠戾地給了那兩個傢伙一根中指。 他倆立刻弱小無助地縮起來,淚眼汪汪控訴她的沒良心。 鄭襄元才不管他們的浮夸,她只覺得這么破爛的手語她還看得懂,這種默契也太噁爛了。 再說了,皇帝都不急,這兩個太監急啥?她都沒想臨陣脫逃,他們湊什么熱鬧。 「咳咳,那啥,上香是吧?」 不愧是做學問的,很會抓重點,很能適時終止自家研究生的手語大賽。 也不愧是做學問的,除了學問,其他都是屁,她碩班都讀兩年了,照舊喊不出她的名字。 鄭襄元清清喉嚨,糾正,「老師,我是鄭襄元?!?/br> 上香請去廟里。 「哦,香油錢?!?/br> 「是鄭襄──」 「你這份研究,我有幾個問題?!?/br> 算了,他高興就好。 鄭襄元面無表情,挺起腰桿,開啟備戰狀態。 「老師請說?!?/br> 門口那兩個臭傢伙不知去哪了,戰前臭嘴砲,開戰光速跑,很有不事生產禍國殃民的味道在。 但見老人家敲了敲研究報告,滿是皺褶的臉一抬,眼神鋒利。 「你這兒,特別註解時間,為什么?」 鄭襄元輕輕掃了一眼。 好樣的,她一份報告寫了近百頁,光是設計實驗就被這位老傢伙折磨了一年,到了這個節骨眼,他卻突然在意起僅僅兩行的論述,還是最前期的定義部分,引述他人文獻的,壓根兒不會妨礙研究本身,果然吹毛求疵只是基本套餐。 今天的會面對鄭襄元來說可不是一場單純的會面,而是論文初稿報告,通過了才能正式做實驗的,默默不語或乖巧順從都不是什么好選擇,如此只會顯得研究者沒自信,進而換來無止境的重寫地獄。 她捱了這么久,萬萬不能敗在老頭子突發奇想的回馬槍。 鄭襄元有備而來,侃侃而談,「我只是覺得,拿時間當作測量單位會產生其他問題,因此特別備註在旁邊?!?/br> 老人家脫下眼鏡,瞳孔里的那把箭似乎已經勾在弦上。 他一字一字反問,「登在期刊上、受到學會認證的定律,你認為有問題?」 「并不,學生沒有那個膽量?!?/br> 她快速抬眼,垂眸。 再道,「正因如此,學生也不好片面決定那些沒有被學會認證的研究沒有任何存在價值,刊登偏誤始終存在,我盡可能涵蓋多一點說法,老師認為不合適嗎?」 下垂的嘴角凝結成霜。 半晌,威嚴沉重,步步逼緊。 「什么樣的說法呢?」 這是要對著干的節奏了啊。 鄭襄元握了握拳頭,咬緊牙根。 頭都洗到一半了,可不能頂著泡泡在大街上晃,她從來不是臨陣脫逃的懦夫。 秒針滴答,心臟一停。 抵達整點,一鼓作氣。 朗聲回盪。 「學生淺見,以時間作為測量單位存在一些問題。試問,我們如何知道現在幾點?看時鐘,當然??墒菚r鐘是什么呢?就是時間。雞生蛋蛋生雞,這么解釋不奇怪嗎?這明顯是一個死循環?!?/br> 「當我們把時間視為測量單位時,代表它是某種質量,或是能量,能夠被儲存起來,例如長度、重量或焦耳。許是學生見識淺薄,尚未聽過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儲存時間,如此,我將時間作為註解寫在一旁,有何不妥呢?」 啪噠、啪噠。 一串再怎么流暢的說明,依舊只能放任時間轉著,不會爆走,不曾積累。 一張滿是風霜和一張年輕淺白的臉蛋一瞬也不瞬地對峙著。 縱使壓力疊加,使得度秒如年,但那彷彿無限放大的秒數,也只是個人感受罷了,時間依然平穩地走著。 一秒一秒流淌之中,老人家的嘴角微微一勾。 那是輕蔑,那是睥睨。 那是,不屑的不言而喻。 「不應該作為測量單位?所有公式所有模型都把時間作為運算基礎,這是不需證明就能得到認可的全球通用語言,是堆疊高塔的地磚!怎么你現在還想要把這么基礎的問題推翻嗎?我們這些信仰物理的人──」 「非常清楚,過去、現在和未來,只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錯覺?!?/br> 本來的長篇大論竟突然被打斷。 被打斷就算了,還直接被學生把話給搶了去。 一時間,老頭兒語塞。 鄭襄元心底閃過一絲快意,不客氣地再添一把火。 「這話我還是知道的,愛因斯坦說的,忠實的因果論擁護者。既然人一出生未來就註定好了,那么,您現在這般,對我註定會說的話如此反應,又是何苦?」 愛因斯坦說的,她曉得。 老師要說的,她自然也曉得。 分明曉得,卻還是大大方方拿到檯面上說。 這若不是挑釁還會是什么? 老頭兒身子后傾,重重靠向椅背,大力地拍了幾下手。 「好、很好!好一個因果論!既然如此,你還把這東西寫進研究里做什么?寫身體健康闔家平安的嗎?求保佑最好去廟里,來這兒做啥?!聽好了鄭光明,不必討論,不、會、有、任、何、幫、助!」 一般而言,正常的研究生到這里就該閉嘴了,惹怒指導教授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此頤指氣使的指令卻讓鄭襄元有點來氣了,她不動如山,淡淡反問。 「學術應廣而精,為什么不能討論呢?」 「要討論這種形而上的邏輯題,就給老子滾去哲學神棍那兒!」 「科學可是哲學的分支?!?/br> 「可惜了,你生不逢時,現在的哲學還拿不到科學的一半地位!」 「作為科學家,這樣貶低科學之母,您覺得很得意嗎?」 「科學之母又是「什么」東西?你怎么證明?!」 到此,老頭兒再也坐不住,憤怒地拍桌而立,佝僂的身子渾厚有力地指著她。 「正經的科學不做,讀那么多書只學到詭辯!鄭香灰,你可真丟你爸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