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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他,連常易霖都說過賀鈴似乎一直藉由各種方式向他傳達訊息,引導他查案。她殺掉那些人可以解讀為是要為季桓逸復仇,但想被逮捕這件事就令人匪夷所思。 「季桓逸他,是不想拖累你和父母才沒說的?!?/br> 「我希望你來逮捕我?!?/br> 「她總是面帶笑容又善良體貼,真的有可能『想要』殺掉這么多人嗎?」 「同樣的,不該交由她背負的就沒必要全部接受?!?/br> 她也許手染鮮血,但并非殺人如麻;她故作冷漠淡然,卻依然心腸柔軟。 她還是他所認識的她。 「我說對了嗎?」 想通一切后,季桓生覺得面前的賀鈴不再如過往那般難以看穿,即使她此刻強裝鎮定,一瞬間飄離的視線仍將她出賣得徹底,而她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不自然的態度和緩緩垂下的頭也早已告訴了季桓生答案。 他扳過她的身子,語氣嚴肅且認真,「賀鈴,看著我?!?/br> 賀鈴始終撇開頭不愿看他,臉色無比難看似在隱忍什么,季桓生胸口一緊,想到她懷著愧疚十年,以復雜的心情犯下一件又一件違反她本性的案子,頓時眼眶發酸。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過去,安慰那個獲知少年死訊后獨自哭泣的她,擁抱在春雨中抱著身心殘破的少年痛哭的她,回到一切都還沒發生,她被學姊們取笑嘲弄的那天。 「不是你的錯,賀鈴,桓逸的死不是你的錯?!?/br> 「他是因為幫了我才被人盯上的?!?/br> 「那也是那些傷害他的人的問題,不是你的?;敢葑吡宋掖_實很傷心,但他勇敢助人我也感到十分驕傲,我相信他不曾覺得當時對你伸出援手是個錯誤的決定,也不會希望看到你因為他的選擇內疚一輩子?!?/br> 「但他本來不該那樣死去,是我害了他?!官R鈴繼續固執道:「我只是個沒有能力自保還拖著身邊人下水的人,想要為他平反卻沒有半點話語權,如果我早一點報告老師他說不定還能好好戒掉毒品,這樣的我一點用處也沒有,更不值得他為我這么做?!?/br> 她在醫院對曾經毫無作為的陳慎說恨,但其實她最恨的,是同樣什么也沒做的自己。 蓄積在她眼眶的淚衝破防線,接二連三滾落臉龐,但她仍倔強板著臉看向一邊,將下唇咬出一絲血紅。 季桓生用指腹輕輕抹掉她眼角的濕潤,繼續溫柔勸說:「你當然值得,不管是常前輩、葉法醫還是北檢里的其他人,知道你犯案仍覺得你是有萬不得已的理由,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還是想相信你,有這么多人的信任,你還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嗎?」 她終于正眼看他,通紅的雙眼讓人心疼,季桓生情不自禁地將她嬌小的身軀擁進懷里,溫柔撫摸她的背部。 「我一直在收集資訊并等待下手機會,不僅是為了季桓逸,也是為了我自己。每年桐花開滿樹時,我就會想到那些人此刻與他們心愛的人開心地生活在某處,他卻在經歷痛苦后永遠停留在了那天?!官R鈴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口,悶著聲音道:「然后我驚覺茍活的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樣,是奪走季桓逸時間的兇手之一……就算知道他大概會說我在胡思亂想,但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思考。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赦免我的罪?!?/br> 「不,還有你也可以,如今是你無法原諒自己?!辜净干Ьo了她,「你知道嗎?來之前,我媽說如果見到你一定要跟你道謝?!?/br> 「……為什么要跟我道謝?」 季桓生輕哂,聲似鴻羽,自遠方輕輕傳來,柔軟包覆賀鈴受傷的心靈。 「她說,謝謝你這十年來從沒忘記過桓逸?!?/br> …… 北檢署的法醫被逮捕的消息一出,果不其然引發軒然大波,不僅是因為執法機關竟反過來觸犯法律,更是因為一次就牽涉到三條人命,一時之間媒體爭相報導,輿論甚囂塵上。 而隨著賀鈴被起訴,案子與十年前的校園染毒事件有關的消息不脛而走,再次帶起新一波高潮,原本一面倒痛罵狠毒殺害三人賀鈴的聲音一部分轉向了過去的霸凌者李盈盈,對其霸凌方式之殘忍進行了一番譴責。 季桓生不論評論如何一律拒看,只因事情剛被放上新聞版面時他無意間瞄到文章下的回應,又是罵賀鈴又是罵北檢,最后似乎還嫌不夠痛快,把整個執法體系都罵了一遍,寫得還是單純發洩的言論,不是值得參考的建設性意見,看得他差點氣出病來。 儘管博取大眾關注確實是賀鈴想要的結果,但是一想到她被不知內情的人以不堪入耳的字眼辱罵,季桓生心里就極為不適,恨不能把螢幕另一頭的人揪出來吊打,常易霖取笑他見識不夠廣,說他再多待幾年臉皮厚了、心臟強健了,連被人當面指著鼻子罵都還能悠哉喝茶。 但在他反問一句「跟主任喝嗎」之后,常易霖就識趣地閉嘴了。 為了開庭而做的準備程序很漫長,轉眼又是兩三個月過去,寒冷緊隨著秋葉落盡降臨這個註定不安寧的時節。 審判當天是個烏云密佈的日子,法院外聚集了許多媒體記者與關注結果的民眾,熱鬧得像是在舉辦什么慶典。 「記者為您現場連線報導。今天上午十點將要對法醫殺人案件進行審判,您可以看到現場已經聚集了許多的人……」 季桓生躲在遠處觀望。 署內長官下了命令,要他們別在判決出來前多說話或是透漏身分,他觀察了一會兒發現幾乎每個靠近法院的民眾都免不了被抓住採訪一番,怕自己會因為面對鏡頭而緊張得控制不住嘴巴,決定到附近的店里坐坐,開庭前幾分鐘再尋找合適的時機過去。 然而他卻在那里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陳慎先生?」他只看過傅一鳴偵查檔案上的照片,又不太擅長認人,語氣便有些不確定。 「請問你是哪位?」問題才問完,陳慎想起什么似地睜大眼,「難道你是季桓逸的家屬?」 「是的,我是他哥哥季桓生。你是來旁聽審判的嗎?」 「不,我是來當證人的?!龟惿麟p眼半斂,眼底光芒黯淡。 季桓生嚇了一跳,「你是檢方還是辯方證人?」 「辯方??茨愕姆磻?,你認識賀鈴?」 陳慎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座位,讓他別站著,而他雖然確實坐下了,卻突然覺得依他與陳慎詭異的關係同桌而坐實在違和。 「嗯,我們是檢察署的同事?!?/br> 「這樣啊,那你應該對她做的事有了解了?!?/br> 陳慎支頰看向窗外某處,從方向判斷,他的視線盡頭大概是幾條街外的法院。 「其實不管是賀鈴的律師來找我之前還是決定當證人之后,甚至直到現在我一直都在猶豫,她畢竟與我母親的死有關,,我沒辦法輕易釋懷。我母親辛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徹底擺脫那人渣,卻因為先天的心臟問題加上積勞成疾住院,如今熬過手術,終于可以健康地生活下去,賀鈴卻在這時奪走了她得來不易的新生?!?/br> 「那你為什么最后決定來了呢?」 陳慎沉默片刻,才續道:「想到十年前我對她還有季桓逸造成的傷害,我就覺得自己沒立場去怪罪她,如果今天她對我母親做的事必須受到審判,那我當年所為也不應該被姑息,所以就算猶豫,我還是來了?!?/br> 季桓生認同地點點頭。 冤冤相報註定沒有終點,但法律與審判可以定罪責,也許不盡人意,但能為循環不止的恩怨尋一個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