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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桓生掛掉電話,松了一口氣。 葉靜嫻打來通知他嚴千帆和孩子都沒事,剛剛在餐廳只是因為吃了油膩的食物而感到反胃,晚點會再做仔細一些的檢查確認沒有攝入有害的東西。 他看向坐在穿堂階梯上仰望桐樹的賀鈴,心里的疼痛狠狠撞擊胸腔,不斷彰顯存在,但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賀鈴獨自背負一切十年之久,還是因為季桓逸遭受狠毒的對待他卻渾然不知。 「講完了?千帆應該沒事吧?」 「嗯,葉前輩說她和孩子都很好?!?/br> 他在賀鈴旁邊坐下,沉默了好一會兒賀鈴率先開口,「季桓逸他,是不想拖累你和父母才沒說的,他太過善良體貼,甚至不希望自己的死影響到其他無辜學生,才會特別選在學期末的週末?!?/br> 「我知道,他從小就是個很會為人著想的孩子?!?/br> 「但我有時候真希望他能自私點,我不只一次想像他沒有介入我和李盈盈的未來,那樣的未來不管怎樣都令人嚮往?!?/br> 季桓生收緊交握的雙拳,「但那個未來,沒有你?!?/br> 賀鈴微笑清淺,無語以對。 「去……自首吧,賀鈴,然后請個律師討論,我也會去說服林月萍或張慎出面把以前的事說出來,可能不足以做為減刑依據,但至少讓人知道你不是隨機殺人?!?/br> 知道來龍去脈后他對賀鈴引發一樁樁案件的事再難發怒,滿腦子都是該如何才能最大程度減輕她的刑責,而事情是如此諷刺,他檢察官的身份是為了季桓逸爭取而來,現在反倒變成為季桓逸而行動的賀鈴的阻力,以私人名義能做到還比較多。 「這個案子我應該回避,所以我會盡力幫你的?!?/br> 「不?!?/br> 賀鈴搖頭,直視他的目光里情緒淡淡,淺笑如浮在水面的一抹月色,虛幻不實。 「雖然不可能,但我還是最希望你來逮捕我?!?/br> 「賀鈴!」他沉痛喚她的名,剛才聽完發生在季桓逸身上的事后都還勉強忍住的悲傷,此刻猝不及防地與那聲發自內心叫出的名字一同衝破防線。他抱住賀鈴,低頭將臉埋在她的肩窩,哽咽著哀求:「求你了,我不想看見你被判重刑,你是為了桓逸才做出這些事,卻得受到懲罰,明明那些傷害過你和桓逸的人才最應該付出代價啊……」 「季桓生,我殺人了?!官R鈴的手攀上他的背,輕描淡寫說著最殘忍的話,「『不要試圖去理解本來就錯誤的事』,你還記得你說過的嗎?不管理由是什么,我奪走三個人的性命都是事實,而且不該被容忍?!?/br> 季桓生將手臂收得更緊,一想到懷中嬌弱單薄的身子承載了超出負荷的重量,就連呼吸都感覺到疼痛。 「因為這樣的你,我才能在黑暗的日子里窺見一絲光亮,季桓逸也說過他的許多觀念都承襲自你,你在無形中拯救了我兩次,我希望你始終保持那個樣子,正氣凜然卻也溫柔無比,不要為了我打破原則?!?/br> 「所以,放棄我吧?!?/br> …… 由于情況特殊,在逮捕前幾位北檢署長官召開會議討論處理方式,并命令檢察官們盡快蒐證確認,同時命令賀鈴暫時停職返家。 事情在署內迅速發酵,但畢竟是共事幾年的自家人,認識賀鈴的人都清楚她是什么樣的個性,即便事實擺在眼前也沒多少人愿意相信那是她所為,與之相關的三件案子瞬間成了燙手山芋,除了季桓生誰都不愿辦。 然而主任以判斷可能有所偏頗為由將季桓生手上的相關案件改派,還把他送去處理雜事,被雪藏似的安排讓他極為反彈,找主任理論了幾次,但官位大小與白紙黑字的回避規定他怎么辯都理虧,倒像是無理取鬧了。 當他準備好千字的說明文第n次想飛奔到主任面前時,常易霖及時將他拉住,把人帶出檢察官辦公室。 「臭小子,回避兩個字你知不知道怎么寫?就算你去辦這個案子對賀小鈴也沒有幫助??!我們知道你著急,但做事還是要用腦?!?/br> 常易霖一路碎念不斷,拉著季桓生走到無人經過的地方,后者全程沒吭半聲,讓常易霖以為他有在聽,沒想到一轉頭就發現這人哭喪著臉,眼睛紅了一圈隨時會落淚的樣子。 「你可別哭啊,我只安慰女孩子的?!?/br> 季桓生癟嘴,啞著聲音倔道:「我只是很難過,但沒有哭?!顾@幾天早在家里哭了好幾回,跟父母坦白季桓逸當年遭遇時哭,想起賀鈴要他放棄她時哭,大概短短一周內他就流光了半輩子的眼淚。 賀鈴說得對,他雖然做著需要理性居多的檢察官工作,實際上卻是個很感性的人。 「聲音都沙啞了還說沒哭?!钩R琢卦谂赃叺幕ㄅ_邊緣坐下,招手讓季桓生也坐過來,「唉,賀小鈴的事我也很震驚,你反應會這么大我可以理解,只是讓你去辦這個案子根本對她沒有幫助,還不如趕快幫她找個可靠的律師,討論一下要準備怎樣的證據才比較有利,這個肯定會起訴的?!?/br> 「我聽承辦檢察官說她父親一開始有請一位律師陪同出庭,但她直接就承認人是她殺的,連手法和過程一起坦白了,一副就是沒有想勝訴的意思,后來那個律師就沒再來了。承辦檢察官還說賀鈴出庭時一直帶著微笑,他從沒見過她那個樣子,好像真的在一夕之間變成了窮兇惡極的殺人犯?!?/br> 他回憶與賀鈴共度的日子,每個畫面中的她笑容都如常純真燦爛,儘管理智上知她早有些引人懷疑的作為,但感情上要他怎么相信她是殺人案件的嫌犯? 「我說,你對賀小鈴是嫌疑犯的事是真的沒察覺,還是一直假裝不知道?」 常易霖問完,見季桓生面色凝重并陷入沉默,心里大概有底。摸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道:「老實說,我覺得她一直在引導你發現這些案子和十年前你弟弟的事有關,也一直透露線索讓你察覺事情是她做的,但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你有沒有想過?」 「你的意思是?」 「她的目的可能不是單純除掉她憎恨的人,你想嘛,哪個嫌犯會在殺人之后協助檢警往自己身上查?逃跑都來不及了。而且我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她總是面帶笑容又善良體貼,真的有可能『想要』殺掉這么多人嗎?她要是連個性都是裝出來的,那奧斯卡真的欠她一個影后?!?/br> 常易霖拍拍季桓生的肩,再次叮囑:「總之你別因為衝動而壞了規矩,救人也是要動腦的,不過既然案子不是你辦,私底下你也不會那么綁手綁腳?!?/br> 季桓生聽出弦外之音,默思片刻后應道:「……我知道了?!?/br> 腦海閃過賀鈴案件發生后的反常,以及她站在水族館水箱前的落寞身影。 「他們,是不是想以死向世界發出怒吼呢?」 耳畔是賀鈴輕柔的聲音,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彷彿站在了南風不斷的樓頂,季桓逸就站在欄桿之外,微笑著與他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