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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上次假日找不到停車位的前車之鑑,季桓生這次沒有開車,老老實實散步到公車站去。 萬里晴空,浮云飄飄,夏天的腳步似乎近了,漸盛的暑氣帶著些許黏膩擦過肌膚,令人覺著不適,幸好他運氣不錯,沒等多久就來了班車??照{轉瞬將身上的熱氣帶走,只留了陽光曾駐足的證據在襯衫上,散發著怡人舒心的氣味。 許是休假日早上沒什么人車,天氣又溫暖得能將人的骨子曬軟,向來顛簸急煞都是家常便飯的公車難得平穩地駛離車站。 他找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下,外頭不算陌生的景色緩緩倒退著,時間似也在風景變換間回溯,他成了當年身穿市一中制服,搭車前往學校的季桓逸。 他和弟弟相差五歲,季桓逸的國高中時期他人都在國外,但仍會以電子郵件往來,偶爾寄幾張明信片,季桓逸都會按時間一張張收在資料本里。事發那年他正身陷水深火熱的實習地獄中,通信頻率相對少,而季桓逸也極少提起負面消息,所以他對發生在弟弟身上的事毫無頭緒。 回國后他偶爾會做些季桓逸可能喜歡的事,看他喜歡的書籍電影、吃他喜歡的食物,想藉此了解弟弟的內心世界,甚至從中發現當年事件的一點線索。 然而就算按著季桓逸的人生軌跡走過一遍,能發現的卻只有他倆天差地遠的性格習慣與專長喜好。季桓逸是個溫和細膩的人,喜靜擅文,形象與舊時書生有幾分相似,而他腦瓜子還算聰明,但不喜拘束,只被有興趣的事驅動,像匹脫韁野馬,是在實習之后才稍有改善。 他也許當不成季桓逸,可絕對相信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孩子不會與毒品有任何關係。 公車提示下一站的播報響起,季桓生收起思緒,按了下車鈴。 上次回去后,他查了市一中圍墻邊那一排白花是什么植物,才知是有五月雪之稱的桐花。相較其他常見于校園的桃李等有著與教育相關含義的花,種桐花的并不多見,這也是讓市一中聞名遠近的另一層原因。 今時花開正盛,雪白覆滿枝頭,像是真的下了一場大雪,尚未行至門前視線就已被攫住,走到學校圍墻邊,頂上落花如雨,不一會兒就綴了滿肩芬芳,饒是他這般沒什么詩意美感的人都忍不住放慢步伐,體會一場春日的洗禮。 校門進入視界,他忽然就緊張了起來,心臟鼓譟如雷鳴,幾乎要衝破胸腔,彷彿接下來要赴一場攸關生死的戰役,而非輕松愉快的飯局,他停下做了幾次深呼吸,等待心跳稍微平緩后才重新邁出腳步。 漫天飛花迷眼,讓他一瞬間以為樹下的身影僅是錯覺,直到靠近了些,女子的模樣清晰落入眼底,他才從花團錦簇的夢境中回歸現實。 賀鈴身穿白色雪紡衫與卡其色的長裙,腳上一雙小白鞋,中長發一如既往扎成低馬尾,并以發帶綁了個蝴蝶結,取代平常慣用的黑色發圈,清新文藝的風格和工作時完全不同,與紛飛的桐花一起便成了足以代表春天的畫作,令人不忍破壞。 但,她也來得太早了吧。 季桓生低頭看了看錶,距約定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之久。 「你來了啊?!乖谒雎暻百R鈴就發現了他,走來時裙擺微盪,發絲飄揚,像踏著花路出現的春日精靈,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跳隱有捲土重來之徵。 「你等很久了嗎?我以為自己已經提早了,沒想到你還更早?!?/br> 「我只是先來看一下桐花,現在應該是花開的最好的時候,等到畢業季一過就會開始凋謝了,別人的畢業是唱鳳凰花開,這邊卻是滿樹桐花?!?/br> 「上次來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什么花,查了才知道這些花是市一中的特色之一?!?/br> 他與賀鈴并肩而立,順著她的視線抬頭。 「是啊,我在校時的那位校長還常常說我們是桐花學子,不過我也很常聽到負責打掃的同學抱怨打掃很麻煩,前一天才把花瓣掃去當肥料,后一天又落了一地?!?/br> 賀鈴確認了下時間,道:「既然我們都早到了那就出發吧,早午餐的好處就是什么時候去都有東西可以點?!?/br> 路程并不遠,他們一邊走一邊隨意找話題聊,即使是這樣散步的速度也不超過十五分鐘。店家位在一條小巷的轉角處,有別于四周民居的裝修風格,讓他在賀鈴推門之前就猜到這兒是他們的目的地。 店內整體一致的淺色調讓它看上去比實際要大上不少,輕柔的音樂以適宜的音量在空間里回盪。他們在一個不錯的時間到達,店里僅有零星幾個客人,氛圍安靜愜意。 自行選了個位置坐,賀鈴迫不及待地拿起菜單遞了一份給季桓生,向他推薦這里的特色餐點,并在他做出決定后自告奮勇去點餐,他全程連根手指都用不上。 「你的冰美式?!官R鈴回來時,將手里其中一杯飲料遞給他。 「謝謝,這里速度好快?!?/br> 「因為現在客人比較少吧,而且我們的飲料做起來沒那么復雜,我剛剛請店員幫我水果切小一點,他咚咚咚幾下就切好了?!官R鈴攪拌著自己的水果冰茶,杓子與玻璃杯碰撞,叮鈴鈴地響。她抿了口茶,問:「你要現在看畢業紀念冊嗎?」 他默思數秒,搖頭,「等等再看吧,雖然這次出來的最初目的確實是那個,但現在是在和你一起吃飯,我不希望讓你有被排在次要的感覺,那樣太失禮了?!?/br> 賀鈴一怔,隨后輕輕勾唇,微瞇的雙眼曖曖含光,「好,聽你的?!?/br> 苦味與甘味在舌尖擴散,季桓生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想著要拿什么當話題,最后決定從基本的開始。 「如果沒有加班你假日一般都做什么事呢?」 「有時候是唸書,有時候會被教授抓去醫院上額外的實作課,前陣子還有去鑑識中心觀摩。法醫雖然也冠了個醫字,但要學的東西不僅和醫師有所不同,還得要經過四五年的訓練和層層考核?!顾Q起一根手指,微抬下頷,「所以我們學姊才會是受人景仰的存在,可不是只因為她長得很漂亮,要好好尊敬她,知道嗎?」 見她像是在說自己似的一臉驕傲,他忍俊不禁,「我一直都很尊敬她啊?!?/br> 「很棒,很有前途?!顾o出一個拇指,后將問題拋還給他,「那你假日都做什么?」 「老實說這陣子我覺得自己已經到達了新境界,只要沒加班就根本懶得動,可以一直躺著坐著什么都不做,我媽差點要把我打包丟出門。以前的話倒是會看些電影……」 「你都會看什么類型的?」 「很多,我不怎么挑片,但基本原則就是不需要動腦?!顾謬烂C道:「工作時已經死太多腦細胞,不能連休息還得繼續思考?!?/br> 「我們有共識,我特別喜歡看無厘頭的片子,最好是把邏輯全部丟掉可以讓人吐槽的那種?!?/br> 「真的有那種片嗎?有的話很難上映吧,感覺是拍來賠錢的?!?/br> 從假日安排到喜歡的電影,再從推薦的片子到電影的轉變,熱絡的氣氛讓彼此漸漸沒了最初的拘束與彆扭,餐點送來后話題也沒有中斷。 后來說到近年有些以特殊職業,如檢察官與法醫師等為主軸的影集與電影,能讓大眾了解一些他們工作的內容和困難,用不同角色的角度去看職業帶來的利與弊,兩人也都覺得很不錯。 季桓生起了好奇心,「你剛剛既然說法醫和醫師有差別,修完一個學位還得修另一個,等到能夠獨當一面十幾年大概也過去了,你當初怎么會想往法醫走呢?」 「這個嘛……」賀鈴沒有立刻給出答案,垂眸望著凝在杯壁上的水珠滑落至手指。 「隱約覺得比起治療活著的人,與亡者打交道相對壓力小一點,不管是面對逐年增加的醫鬧事件還是生離死別本身。說起來有點無情,但在相驗解剖時只需要將死者當作一個證物對待,也不需要照顧到死者與家屬的情緒?!?/br> 修剪整齊的指甲不注意叩在了玻璃上,驚醒沉睡的靈魂。 「但也可能,是不希望有人死得不明不白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