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哲瀚]

    母親醒來后，跟說的第一句話，是關于父親。雖然我們已經鮮少溝通，但她卻能猜透我。

    「你爸……要多久？」

    「法院判殺人未遂，至少要十年?！刮艺f。

    「恩，」母親的畫筆未停，「我們去監獄見見他，好嗎？」

    「我去預約時間?！?/br>
    「哲瀚，」母親停下移動的筆尖，「對不起，辛苦你了?！?/br>
    她欲言又止，瞳孔在眼眶下緣徘徊，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只有輕聲道：

    「恩，去吧?！?/br>
    醫院中庭容樹下，母親的畫越積越多，多到不能再繼續擺在地上，只能放進塑膠框，再扣上訂做的桿子上，像本大書一樣供人翻閱，這些都是張俊軒處理的，他像是我母親的助手，總會在日落時分出現，為母親整理畫冊，并找個位子坐下來一起畫畫。

    「你最近都比較早下班?！刮覇枏埧≤?。

    「恩，生命有限，多做點喜歡的事情吧?！箯埧≤幝柭柤?。

    「沒關係嗎？公司事情這么多?！?/br>
    「管他的?！箯埧≤幮Φ?。

    我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自在氛圍。

    「林黛還好嗎？」張問。

    「捆著繃帶也能吵能叫，應該還算可以吧，我猜?！?/br>
    「異類只能交給異類來馴服了?！箯埧≤幰庥兴傅貙χ颐蛎蜃?。

    「……」我還給他一個無言以對。

    退出醫院中庭，我沿著長廊走入另一層樓，接著推門進整排病房的其中一間。

    沿途中，我回想著過去一週，躺在這間病房里的「新來居民」，她所發生的事情。

    林黛的空中豪宅，包含內部所有傢俱、電器、能便賣的高級衣物，全部被法院查核后徵收，為償還她過去所積欠的貸款。

    「不好意思，請問是梁先生嗎？」

    「是，您好?！?/br>
    「我們查收林黛名下的所有財產，基本上值錢的物品都會被拿去抵押?！箤Ψ阶苑Q是檢察官。

    「為何會通知我？」我問。

    「哦—因為啊，就是那個……」檢察官語音態度帶著抱歉說，「因為林黛沒有任何親人，個人資料僅一個已離世的姊姊，我們找很久才在手機聯絡人找到你，而且打聽您之前有與林小姐同居過?！?/br>
    「手機聯絡人只有我？」

    「恩，聯絡人只有存你的電話?！?/br>
    「……」

    檢察官沒有給我思考的時間，立刻表明來歷，「梁先生，我們將豪宅盤點整理后，只剩一個粉色的百寶箱，舊舊的，上頭有個密碼鎖，是否可以請你幫忙轉交給她?！?/br>
    「恩?！刮蚁肫鹆四菙[在倉庫的百寶箱，靜靜地被擺在架上，像是神明像供俸著。

    然而現在，百寶箱被放在林黛的病房內，就在她床旁邊的桌上。

    當我要推門而入時，兩名護士正被林黛轟出來。

    「滾！通通滾出去！給我叫警察來！他們怎么可以賣掉我的房子，那是我辛苦賺來的房子！」林黛一連串的呼天搶地咆嘯，讓兩位護士搖頭。

    我走近床旁邊，看到林黛手臂上有一半的繃帶松脫，原本白皙的肌膚現在被逢上數十針，額頭上也是包扎得像是白色皇冠。

    「……」林黛狼狽地把頭撇道另一側，不想見到我。

    「檢察官把房子跟里頭東西徵收，你所積欠的貸款也差不多繳清了，剩下醫院的費用—」

    「閉嘴，我不想聽?！沽主斓吐暤?。

    「好像還有聽到關于你的罪刑，還沒被定讞，已經有幫你爭取上訴?！?/br>
    「走開！」林黛想摀住耳朵，但雙手被紗布纏繞無法彎曲。

    我看著窗外藍天白云，安靜等著她可能沒有氣消的一天。

    「你不是被挖角到其他公司嗎？」林黛沒讓我等太久。

    「我拒絕了?！?/br>
    「拒絕？不是高薪嗎？」

    「但我沒興趣?！?/br>
    「不為錢的思維，我可能一輩子都搞不懂?！?/br>
    「每個人不一樣?！?/br>
    「人生真的很無聊，」林黛黯淡的嗓音說，「明明努力半天，卻又回到原點?！?/br>
    「恩，不如意十之八九?！?/br>
    「然后又不公平……有些人打從出生就不必為錢煩惱，我們再怎么努力也是望塵莫及?！?/br>
    「恩?！?/br>
    「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梁哲瀚?！沽主炜s著問。

    「我也不知道?！勾巴獾陌自埔黄h過后，又來一片，就像是又回到原點。

    「你為何要為我做這些？」

    「因為你也曾經拯救過我?！?/br>
    「我當時是有目的，但現在，這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不是嗎？」

    「做任何事情都一定要獲得『好處』？」我反問。

    「好吧，回到一樣問題?！沽主煺f。

    這時我的耳邊彷彿又傳來幻聽，在心靜之后，很久沒有出現幻聽，我轉頭找到發出聲音的方向。

    是百寶箱。我上前撫摸它，然后轉了轉上頭的密碼鎖。

    「不用試了，」林黛朝我使個眼神，「那個密碼鎖我試過各種關于jiejie的數字，打不開就是打不開?！?/br>
    「會不會……」我說著繼續轉動四個數字元，「jiejie不是用關于她自己的數字?！?/br>
    趴搭。

    密碼鎖應聲彈開，我掀開粉色百寶箱，伴隨著林黛倒抽一口氣的聲音，接著她手腳并用地爬過來查看。

    里頭有一本老舊的筆記本，筆記本書套面插滿姊姊跟林黛的照片，另外還有一臺老式照相機，與泛黃的存簿。

    「是姊姊的日記?！?/br>
    林黛單手接過日記，卻不慎掉落，我為她撿起時，看見日記上頭的一排筆跡寫著：

    終于明白，愛是活下去的動力，從今以后，我要為我愛的人事物活下去，像是義大利麵、香菸、林俊軒，還有我最愛最愛的meimei……

    林黛盯著翻開的那頁。

    「你先出去一下?！沽主彀涯槾沟綆缀踬N近筆記本對我說。

    「好?！?/br>
    于是我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進去。

    幾天后，我的探監申請收到同意來電。

    父親終于愿意面對探視，一年后的今天。

    「爸?！?/br>
    防彈玻璃隔板對面是父親，我叫他后自己也陷入沉默。

    「你媽……」

    「她已經醒了?！?/br>
    「這樣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父親低下頭。

    「因為她已經醒了，所以關于判刑可能會有點改變，就看媽怎么跟法官說了?！?/br>
    「恩?！?/br>
    父親的面容，比過去每天跟母親吵架時更為憔悴，他顴骨明顯突出在身黑眼圈旁，嘴唇乾裂無光澤。

    「家里房子……」我吸口氣，「賣掉了?！?/br>
    「是嗎?！垢赣H再次低下頭。

    「不過，家里的債務好像有誰幫忙還了，我看討債人沒再出現，是爸那邊有誰幫忙嗎？」

    「不可能，我沒這么好的朋友，而且家里債務有銀行借的，也有外面借的……沒這么容易還?！垢赣H堅決回應。

    「那—」我疑惑地看著他，「怎么會？」

    「我不知道，兒子啊，不如你先逃到國外吧?！?/br>
    「逃走事情還是在那，爸?！?/br>
    「說的也是……」

    「媽醒來之后變了個人?！刮蚁肫鹚频脑掍h一轉。

    「……」

    「她現在每天都在醫院露天中庭畫畫，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看到什么就開始找碴?！?/br>
    「恩，」父親呆了半響，「那不是變了個人，是變回原本的她?！?/br>
    「原本的她？」

    「沒有壓力的她?！?/br>
    父親雙手掌放在桌上相互戳揉著，沒做更多解釋。

    「這是媽要我帶來給你的畫?！刮覐谋嘲腥〕鲆粡垈鲉未笮〉乃十?。

    畫作雖然不大，但看上去卻有一望無際的感覺，畫的是一間田間小屋，四面都農田，連接蔚藍天空，小屋前有個女人正在提筆寫創作，而女人身旁有一只搖籃床。

    「你看—」

    我的話音戛然停止在父親淚水奪出的瞬間。

    「對不起……對不起……」父親崩潰地連聲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