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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厭世協奏曲在線閱讀 - 困世者

困世者

    [張俊軒]

    我永遠記得國中時的科學競賽,記得他對我說過的話,直到今日,那雙會發光的瞳孔,還清楚地印在我腦中。

    「你才一年級?」我驚呼。

    當我發現同樣是參賽選手的他,居然小我了兩歲,而且還打敗無數好手。從比賽中脫穎而出的他,才剛上初中一年級,連基本的科學課程都學不到一學期。

    「對啊,我一年級?!?/br>
    「你—」我欲言又止,「一年級就擠進前三名,太強了吧?」

    「呵,沒有啦,運氣好而已?!顾t虛說。

    「你一定有補習,不然怎么可能這么厲害!」

    「我沒有啊,」他感覺是個安靜內向的男孩子,抓抓脖子,綻放笑容,「其實這些題目都滿有趣的,你不覺的嗎?」

    「你說,這些科學考題?」

    「對啊,滿有趣的,計算地球引力、旋轉可以產生多少電、天空是藍色的原理……」

    「這些滿有趣的……」我啞然,涌起一種妒忌感。

    「恩,滿有趣的?!?/br>
    他的學生制服上繡著紅色名字——梁哲瀚。

    梁哲瀚,我只是淡淡掃過,殊不知這個名字,一記住就是二十年。

    我將比賽所遇見的高手,如實告訴父親。

    「他住哪?」父親問。

    「好像住在近江區?!?/br>
    「恩,近江區,」父親似乎不是很感興趣,「沒關係,你好好補習就可以超越他了?!垢赣H轉著電視說。

    父親的補習結束話題,打斷了我原本要討論的步驟。

    我想告訴父親,因為他覺得有趣,所以他學得比別人都好。我也想要,追求我覺得有趣的事情。

    回到房間書桌前,打開課本,我盯著同一頁同一行文字,發呆許久,最后趁著父親不注意,抽出課本下的一張白紙,開始畫起漫畫。

    我想畫畫,我想學畫畫。這是我無法對父親開口的,因為他只關心我的成績如何,而我的成績,永遠都是個半調子,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父親花了很多錢讓我補習,透過許多人脈,讓我高中進頂尖私立學校。

    曾幾何時,我不知道念書是為了什么,或者說,我只是為了父親而唸書,只有在課本某頁,偷偷畫著老師的側臉,或是同學們玩樂場面,或是窗外的風景,可以讓我獲的些許氧氣,可以讓我覺得有趣。

    從學?;丶?,會經過一條熱鬧的市集,我常常流連忘返那兒。市集某一角,有個街頭畫家,是個年紀與母親相近的阿姨,她的畫總能令我感到內心震撼,不需要言語解釋,我看著地上擺著畫,就能感受到她想表達的意思,她畫畫時是相當專注的,彷彿周邊沒有任何人,在來人來人去的市集街旁,她眼里始終只有那張畫布中的風景。

    記得有一個月里,我每天都在路邊盯著她的同一幅畫,直到太陽下山。

    那幅畫中有一只鳥籠,里頭禁錮著一隻青色鳥,青色鳥如有靈性般的舉頭望籠外,那是渴望的眼神,因為外頭是蔚藍的天空。

    可是青鳥的羽毛卻已經灑落一地,只剩下光禿禿、坑巴巴的表膚。

    我張開嘴,也想對天空吶喊,在人群中不敢發出聲音。我覺得自己就像那隻青色鳥,被禁錮住了,哪兒都去不了,是誰拔去了我的羽毛。

    能讓我感到充實的,只剩下課馀時間,在房間里偷偷地,揮舞畫筆至深夜,在父親以為我都在認真念書的小房間里。我模仿著街頭畫家的每一個筆觸,每一道色彩,畫筆與各種顏料都是偷偷摸摸運送回家,藏在床下夾板間。

    每次掀開床夾板,都是開心的。我總想著,長大后,能夠脫離父親掌控后,我便能自由自在求自己,追求想做的事情。

    可惜多年后我才明白,生活就好比是那層床夾板,我的快樂只能夠被夾在薄薄的夾縫中,永遠被夾著。

    我偷偷將自己的畫,以匿名方式參加許多比賽,但從來沒有上過得獎名單。我自行認定的老師,就是在街頭埋首作畫的女畫家。

    「老師,我這次想拿這幅畫去比賽,你可以幫我看一下嗎?」

    「我不是你老師,別再叫了?!顾鄲婪畔庐嫻P,雙手在地上乾布上擦拭兩下,接過我的作品。

    「不,我喜歡你的畫,我想畫得跟你一樣好,老師?!?/br>
    「唔—」她把作品拿遠拿近,端詳好一會,我享受這緊張的時刻,「還不錯?!顾f。

    「還不錯?」

    「你很在意比賽名次嗎?」

    「當然!」

    「那我就沒辦法了?!顾炎髌愤€給我。

    「老師?」我不解。

    「你加油吧,我無法教你比賽得名的訣竅,我只會畫畫?!顾盎禺嫻P繼續眼前的畫。

    「難道不能給我一點方向嗎?」我有些氣餒。

    「你喜歡畫畫嗎?」

    「喜歡?!?/br>
    「那不停的畫下去吧?!?/br>
    考大學前夕,我第一次比賽獲獎了,作品被刊登在圖書館,與許多學生的作品共同陳列在圖書館的樓梯間。

    由于太過興奮,在看見自己畫被掛上圖書館墻后,我跳著奔下樓梯因此扭傷腳踝,但顧不得腳踝抽痛,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騎著腳踏車驅到市集找老師,卻沒在她常做畫的地方發現身影。

    「老師……」我的喜悅,沒有人能分享。

    她沒有再出現過,市集原本擺畫的地方,被其他表演者佔領了,我很久之后,才從臨近的店家得知,老師跟她老公一起去搞股票投資了。

    「不畫了?」我詫異的問。

    「恩,畢竟她也是有家庭,家里還有個小孩?!?/br>
    「畫畫不能養家嗎?」

    「你說在大北市靠畫畫養家嗎?哈,藝術這東西太不穩定了,」店家老闆說,「找個正職工作可以幫忙家里生計比較實在,生活還是需要錢的?!?/br>
    我的失落,參雜些許憤怒。

    喜歡畫畫,那就不停的畫下去。老師,還真是諷刺。

    「張俊軒,這次模擬考成績如何?」父親在餐桌上問。

    我如實告訴他考試成績,換來一頓責罵。

    「你到底有沒有在念書?補習也沒少補,也沒要你幫忙處理家事,也沒要你幫忙家里生意,就只要你念個書而已—」

    啪!我放下筷子壓在桌上。

    「念書念書念書念書煩不煩除了念書就沒什么好追求的了嗎?」我一口氣說完內心話。

    「你給我出去?!?/br>
    「爸?」我軟化了。

    「給我出去!」

    我咬著牙,兩手空空離開家門,讓自己沒有方向目標地,隨大北市夜間人群四處飄盪。父親開口閉口,就是成績、未來求職、哪間學??葡悼梢垣@得好薪水,他跟朋友間的談話,也都是類似內容。

    好累,好想飛出去。

    走了兩三個小時,雙腳已經有些痠麻,我最后還是回到家門前,讓母親為我開門。撒落一地的羽毛,已經使我哪兒都飛不去。

    母親一言不發,她看起來比我更疲倦,兩條法令紋可以卡灰塵般地,像個夾子攫住她的嘴唇。反倒是我先關心起了母親。

    「媽?你還好嗎?」

    「恩?!?/br>
    「最近還有去看醫生嗎?」

    「有?!?/br>
    「藥呢?」

    「吃了?!?/br>
    此刻吃完藥的母親,如條汪洋中的抹香鯨,靜靜地在自己的世界,游著。

    隔天父親像是什么事也沒發生般的,在我提書包上學前,就先一步出門談生意了。

    高三十八歲,我勉強考進了一間中等的大學,同時覺得自己生活,空虛到快要生病的臨界點時,母親卻先病倒了。

    「媽,你在這好好休息吧,家里的事情,就不用想了?!乖谄髽I大家族里,母親每天被間言間語搞得焦頭爛額,會生病我一點都不意外。

    「還是我兒子了解我更多些?!鼓赣H難得微笑點點頭。

    住進醫院后,她就像與外界斷了線,自在飛翔的風箏,少了許多激動行為。我開始反思,是什么逼瘋了母親。是父親?是家族親戚?還是這個社會?

    醫院整層樓,都是滿滿的病房,每間房間都有各年齡層的人。好多人,好多人都不快樂,為什么?是什么剝奪了大家的快樂?

    母親同寢隔壁病床,是一位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女生,她還有個話不多,感覺非常有個性的meimei,一周會來探望幾次。

    沒多久,我們三個就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了。

    有次,心血來潮,我在醫院的中庭休息區,跟護士要來原子筆與一張巴掌大的白紙,做在休息區便開始畫了起來。

    「張俊軒,你在偷偷畫什么?」林黛從后方冒出問。

    「沒什么?!刮译p手蓋住畫紙。

    「我看到了?!沽主彀缘赖挠彩抢_我的手。

    「等一下—」

    「畫的滿好的啊,這是我姊?」

    「痾—」

    「什么?」林姊跟著出現。

    「姊,她畫你耶,你看?!沽主鞂⒃挸殡x我手中。

    「喔!」林姊又驚又喜,「你好厲害?!?/br>
    「沒……沒什么……」我有些沮喪,因為我想畫的不是林姊。

    「這張可以給我嗎?」林姊問。

    「喔,可以啊……」我說。

    「這么會畫,還念什么理工科,可以當畫家了?!沽主烀鏌o表情說。

    「沒這么厲害,而且我已經放棄了?!?/br>
    林姊拿著小卡素描,臉上閃過一絲復雜,林黛反倒是開始左顧右盼。

    「阿姨,」林黛掛著裝出來的誠懇,走向一位在曬太陽的阿姨,「你有興趣來張素描嗎?」

    「喔?」不認識的阿姨看向我們。

    「阿姨我們這邊有一位美術系的,畫一張素描送你當禮物怎么樣?」林黛笑容中藏著什么。

    「是……」膽怯的阿姨勉強點點頭。

    「林黛……」我皺著眉頭。

    「幫你推廣一下才藝,順便讓你有練習機會,」林黛聳聳肩,「不要就算了喔?」

    林姊在一旁跟著附和道:「試試吧,大畫家?!?/br>
    嘆口氣,于是我又提起鉛筆與小卡片,為陌生阿姨畫下了她的側臉。

    一個月后,我成了醫院精神病房大家都認識的「露天街頭畫家」了。就在醫院的中庭休息區,在一棵大榕樹下,四面環醫院建筑,榕樹下的乘涼木條座椅,圈住榕樹成一個圓,我大學沒有課時就佔據圓的一角,開始為院民畫畫。

    林黛在樹下立了張牌子。上頭寫著:

    素描一張一百。

    「你打從一開始企圖就是這個吧?」我逼問林黛。

    「怎么?不可以嗎?我有支付你薪水?!沽主禳c算著一天的收入。

    「但我并不想要你的錢?!刮液f。

    「那我全部拿走了?!?/br>
    「對你來說,我就是為你畫畫賺錢的工具嗎?」

    林黛身體頓了一下,嘴唇微微一動,「你做你喜歡的事情,我也做我喜歡的事情,有錯嗎?」

    「什么是你喜歡的事情?」

    「賺錢?!?/br>
    「沒別的了?」

    「恩?!?/br>
    她的臉龐,讓我想起了父親。一個奇異的感覺爬滿我全身。

    「去念美術吧,人生就一次,沒有人可以決定你怎么過,現在就放棄還太早了?!沽主靵G下這句話推開玻璃門,進去院內。

    她說的話,像是父親徒手為我扳開鳥籠,我多了份衝動。但很多年后,我才領悟到對林黛的感情,不過就只是個渴求認同的投影。

    后來,我和林黛開始交往,秘密地,以為沒有任何人知道。有時候我們會在醫院樓梯轉死角,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放任彼此的雙脣互相黏合、摩擦、分開、再黏合。每當我吻上林黛時,腦中會浮現父親的身影,我只好更激烈些,直到林黛皺著眉將我推開。

    「你干嘛?」

    「什么?」

    「算了,沒事?!沽主熳旖菨B出血絲。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br>
    「恩,我們還是別在一起吧?!?/br>
    「為什么?」我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談戀愛浪費時間,我沒空?!?/br>
    「那你一開始為什么要接受我?」

    「沒什么體驗一下而已,但我還是覺得賺錢快樂?!?/br>
    「……」

    「但我還是可以跟你出去吃飯?!沽主斓难凵?,從認識到現在沒改變過溫度。

    「單純為了吃飯?」

    「恩?!沽主炻柭柤?,頭也不回的走出樓梯間,末入視線邊界。

    我以為人與人的關係結束,是像我和林黛這樣,彼此的交談變少了,眼神交流也變少了,一個遙遠又無力的感覺,如鎖鏈般拴住我每一吋肌膚,像是探出頭的青鳥,又被迫要縮回鳥籠。然而,真正的結束,是林姐親自讓我體會的。

    林姊走了。永遠地。

    我花很久的時間,才回想起林姐跟我的最后交談,回想起交談內容。

    「你喜歡林黛嗎?」林姊問。

    「我也不知道?!?/br>
    「那你喜歡畫畫嗎?」

    「當然?!?/br>
    「你真的是很糟糕的男人?!?/br>
    「為什么這樣說?」

    「因為你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林黛,卻可以勇敢冒險去追,但你真正喜歡的畫畫,你卻站在原地不敢行動?!?/br>
    「你怎么知—」

    「我羨慕你們,羨慕你們都能找到熱愛的事情活下去,」林姊淡淡苦笑,「而我好像永遠找不到?!?/br>
    想起對話的那個晚上,我跟父親攤牌,透漏自己想改念美術系的意愿,也換來的一連串的家庭革命。最后我依舊是失敗了,在眾親戚的百般勸說下。

    鳥籠外的天空,依舊蔚藍,而我依舊待在鳥籠。

    在鳥籠原地踏步,順著社會所期待的,浮浮沉沉,到三十好幾歲,然后重新遇見了「他們」。

    在大北電的會議室中。

    遇見「活著以自我為中心的林黛」,與「少了栽培的梁哲翰」。

    我三十五歲,重新與林黛相遇,那剎那我才意識到,我永遠都在重蹈覆轍,像是我根本不愛我的老婆,打從一開始就不愛,也像是根本不愛現在工作,壓根一點興趣也沒有。

    在大北電,整天盯著上萬筆數據分析時,總會有某幾個跳脫現實、進入幻想的片刻,幻想自己如果可以提起畫筆,埋首自己熱愛的事情,是不是日子會比現在更快樂些。天知道。

    大家族親戚間的競爭,是相當激烈的,進入大北電工作,足足讓父親在親戚間炫耀了一整年。我無法擺脫父親的認同感需求,這個多年來的束縛,連自己都感到厭惡。其實都是自己選擇的。

    「你們公司有個叫溫雅英的女孩子,剛好是我朋友的女兒,可以認識一下?!垢赣H首次提起時,我以為只是他生意上拉近距離的話題。

    殊不知,踏出一步,就無法回頭了。幾個月后,父親與溫爸爸在談話間,開始會出現一些「以后就是親家」之類的玩笑話,于是我明白了父親心中所盤算的。

    「爸,我還不想結婚?!古c父親的交流,永遠都只有在晚餐餐桌上。

    「不想結婚?」父親皺眉問。

    「恩,我還想一個人待著?!?/br>
    「三十幾歲了,還不結婚干嘛?」

    「……」我不懂結婚的意義,就像我不懂為何而工作,然后我下意識的撇了一眼母親曾經坐的位置。

    「還在想著追夢?」父親鼻孔噴氣。

    我嘴里含著嚼爛的白飯,吞不下去。

    「還在想著離職,想著畫畫?」父親講著,自己觸動脾氣發條。

    「我只想做些可以覺得充實的事情?!?/br>
    「沒有錢哪里可以充實,」父親暴躁地唸到,「都幾歲了思想還這么不切實際,唉?!?/br>
    不切實際。

    我放下視線。想起父親曾經的威脅,我始終不敢躍出鳥籠。我害怕,未來真的如父親所說,外面的世界,真的無法靠熱情而活。

    離職我們就斷絕父子關係,沒有車沒有房,我看你靠畫畫可以撐多久。父親曾以言語刀刻上心中的威脅。

    我被徹底困住了,在和溫雅英結婚的那天。我把房間床墊夾板間,重小到大畫過的大大小小作品畫冊,全部都扔進回收車。

    逼迫自己,當個平凡上班族,追求「實際」生活。

    大北電會議室,林黛的意外出現,讓我再度想起她所說過的話。

    「人生就一次,沒有人可以決定你怎么過?!?/br>
    曾經以為是父親阻止了我飛出去的能力,直到三十多歲,我才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我爬上公司頂樓,望著蔚藍廣闊的天空,用盡所有力氣嘶吼,拉扯聲帶直到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我自己拔除了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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