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世者
[林黛] 高中畢業,姊姊放棄了念大學。 她自己知道,賺錢不容易,不想把錢花在「多馀」的地方。 「姊,你不念大學嗎?」我問。 「不,你去吧,我想早點出社會賺錢?!?/br> 「姊,你不覺得一直靠勞力工作很辛苦嗎?」 「……」 「你一直靠勞力,這樣能工作到幾歲?身體會衰老,我們要學姨丈說的,往爬上金字塔,讓別人替你工作?!?/br> 「那你有什么好方法?」 「不知道?!刮已壑樽愚D一圈,聳聳肩。 但那時,我自認已經朝金字塔頂端爬上了一階。 因為每個月,姨丈會匯入一筆生活費給我,在當時已經讓我比姊姊生活優越許多。 「這不是姨丈教我們的嗎?找人為你工作,收租金躺著賺一輩子?」搬離姨丈家時,我向他攤牌。 「你……」姨丈衝上來,一把奪走我手中照相手機。 「刪除也沒用,因為已經備份了?!?/br> 「怎么會養你這個惡魔?!?/br> 「這些照片,讓阿姨看到,不知道會怎么樣?或許加油添醋一下效果會更好?」我撐著下巴喃喃道。 姨丈氣急敗壞捏緊手機,又伸出左手拽住我,將我拖向他面前,一副要用武力解決的模樣。 「阿姨就在那兒喔……」我冷眼警告姨丈,視線瞥向廚房。 「你到底要怎樣!」姨丈壓低聲音。 「每個月匯三萬給我?!?/br> 找人為你工作,收租金躺著賺一輩子。這是你教我的,姨丈。 從那開始,我和jiejie走上兩條不同的道路。 姊姊高中畢業開始工作,沒有一技之長的她,只能四處兼差做點雜工,能兼多少就兼多少。 靠著姨丈每個月「租金」,我去念大學了,在那,我看見了更廣的視野,然而這是跟姊姊分享,她也沒興趣的,因為每個月她光是為了生活,就狼狽不堪。 又過幾年,我大學畢業了,但姊姊卻生病了。 醫生說,她的腦袋瓜生病了,要吃藥,會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戰勝敵人。 那個時候,姊姊的雙眸之間,就像是被一層烏紗蓋住,笑容消失了,說話也變少了。 「姊,你要開心點啊,這樣才會好起來?!?/br> 姊姊聽到我這樣說,總是一言不發的走開。 她被醫生判定需要住院,七天有三天中,總會看見姊姊像飢餓的獅子,發了瘋要吃掉誰一般,被三兩個護士抓住,但她口中喊的卻不是好吃的食物。 「放開我!讓我去死!」姊姊目眥盡裂并放聲尖叫。 為什么,要活得這么痛苦,這樣活著的目的是什么。 醫院里,還是有歡樂的事情,姊姊認識了隔壁病床的阿姨,兩個人成了好朋友,也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阿姨的兒子,張俊軒。 張俊軒像個哥哥一樣,大我三歲,大姊姊兩歲。在醫院里面,她們兩個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就像回到國中,校園間的小團體,會互相包庇同伴犯錯、一起掩蓋壞事。 張俊軒教會了姊姊抽菸,而姊姊也愛上了他。 「今天沒有帶煙嗎?」姊姊問,我們三人躲在大間的殘障廁所內,聊著醫院內的大小事情。 「沒阿,進來的時候被護士收光了,一根都不留給我?!箯埧≤幈砬闊o奈。 「啊—」姊姊發出哀號,「怎么可以沒有,那是我現在活下去的動力耶!啊我不行了!」 「活下去的動力嗎?原來你活下去的動力這么容易?!箯埧≤幮溥鋸囊m子內側抽出兩根菸與打火機。 「你這壞人!」姊姊壓住尖叫,「快拿來!」 我當起了負責把風,跟處理場地的小幫手,把頭頂上的濃煙偵測器用水桶蓋住,并靠近門邊仔細聽外頭的腳步聲。 「終于……活過來了,」姊姊在云霧中說道,「林黛,你要吸一口看看嗎?」 「痾不用了,謝謝,你們抽就好?!刮也⒉幌矚g煙的味道。 「啊呀,我說說而已,這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你想吸我也不會給你呢,這是屬我的,誰都別想跟我搶?!规㈡⒄归_久違的笑容。 「你這壞姊姊?!箯埧≤幗舆^煙。 后來我才明白,姊姊活下去的動力,不是吸菸。 是可以跟張俊軒吸同一根煙。 只是,當我明白時,也同時壓垮了姊姊最后一根稻草。 張阿姨病況逐漸好轉,醫生宣布她可以出院了,反到是那時的姊姊,卻顯得焦躁不安,她有時還會調侃式的問起阿姨,要不要多留下來住一陣子。 「唉,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出去,外面世界只會把人逼瘋,可以躲在這里反倒輕松?!箯埌⒁陶f。 「也對?!规㈡⒖嘈?。 姊姊跟張俊軒比較像是認識了多年的好友,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把世界上所有令他們不快的事情,偷偷罵過一輪,然后兩人還能開懷大笑。 我卻在阿姨將要出院的前一天,被告白了。 張俊軒挑在很奇怪時間點,是姊姊剛抽完菸,跑去上廁所的一小段時間,他在廁所門口,用彆扭又發抖的嗓音開始。 「不知道為什么,我很常想起你,」張俊軒頓了頓,害羞地用視線朝下磨蹭地板,「我喜歡你,我是認真的?!?/br> 我跟張俊軒,開始偷偷交往,在醫院內、醫院外。 以為姊姊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卻像學過讀心術般,與我對視時的溫度變了,說話的方式也變不客氣,直到某天爆發。 「念大學的機會,我讓給你了,你在大學吃喝玩樂,我只能四處找工作,為何……」姊姊怒視著我,「你什么都不留給我!」 「那是我自己去爭取來的……」我想辯解。 「沒有我!你也沒有今天!」姊姊顏面肌rou扭曲到極限,眼球佈滿朝我咆嘯。 七天后的夜里,她以身體寒冷為由,跟護士借了條薄毯子。 隔天就被發現她跟薄毯子一起沒了溫度。 張俊軒的腹部隆起成小山,與十年前判若兩人,下巴縮起時還會擠出層rou來。我厭煩地甩甩頭。 又是一個會讓我想起姊姊的人。 「林小姐,我必須很抱歉的說,和貴公司的供應合作專案,目前被凍結在上層經理的簽核?!裹S課長說完長長地吐口氣。 他額外約了次毫無意義的面談,只有他與我,還有他的得意工程師——張俊軒。 世界好小。張俊軒眼中的光芒,已經不如年輕時的熱烈,穩重態度中有更多是妥協的味道。 「沒關係,期待我們還有更多合作項目?!刮逸p描淡寫地給了黃課長一個眼神。 「恩,有好的新產品歡迎提供來大北電測試?!?/br> 我明白黃課長意有所指,于是回以他一個簡短的微笑。 由楊威接手的新產品研發,似乎不是很順利,我透過同事間的小道消息得知,楊威將梁哲瀚所研發新產品推向市場,但卻經歷了一波三折的考驗。 而楊威根本無法將克服那些考驗,他甚至連產品的各種特性,都無法確切地給客戶一個明確方向,工程部栗子頭老闆,似乎也對楊威的表現忍耐到了極限,甚至在每周的工程部會議中,坦言想要換人接手。 想到這,我嘴角不禁揚起。 因為我幾天前才找上部門老闆談過。 「將功贖罪?!刮覍I務部斗魚眼老闆說。 「什么?」他的凸眼盯著我瞧。 「楊威的新產品研發合作換我來?!?/br> 「你可以?」 「恩,上一個會合作案會失敗,純粹是因為舊產品已經慢慢被市場淘汰了,客戶需要更先進、更優化的上游原料,去支撐大公司的精密生產?!刮艺f地相當有自信。 「你說的確是沒錯-」凸眼老闆話未完被我截斷。 「將功贖罪,我這次有把握能夠把我們的新產品打入大北電供應鏈?!?/br> 「如果再失敗呢?」凸眼老闆打量著我。 「再失敗我離職?!?/br> 「是也不用這么-」 「所以新產品請讓我來推銷?!刮覉远ǖ乜粗?。 「那工程部的工程師你要找誰?」 「梁哲瀚?!?/br> 「怎么又是他?!雇寡埕~搔搔頭表示不解。 會議室的黃課長,口動時也牽動著面頰老人斑紋,他談論很久的「過去輝煌」,從小工程師經歷種種,爬到課長位子,在大北電接手過多少產品經驗,另外不忘評論各家廠商的優劣。 我微笑著,而心底諷刺著這個男人。 終于,「好漢」覺得過癮了。黃課長從軟椅上起立,也喚醒了俯視發呆的張俊軒。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我有事先走了,林小姐?!?/br> 「好的?!刮乙财鹆?,微笑目送黃課長出會議室。 然后我發覺,會議室剩下我和張俊軒。收拾桌面的紙本資料,氣氛有些尷尬,我拎起公事包朝門口剛跨出一步,便聽見張俊軒說出今天的第一句話。 「你一點都沒變,林黛?!?/br> 「恩?」 「從你談合作案的說話方式,你一點都沒變,對于價錢的要求?!?/br> 「這不是當然的事情嗎?」我啞然失笑,「能多賺一點,當然要多賺一點,有誰會拒絕多賺錢?」 「但你只是為公司工作,談價錢不需要這么堅持—」張俊軒一直想跟我對上視線。 「我就是愛錢,這是我的工作,不需要你來評論?!刮胰缢傅卣娉蛩?,以雙目瞪他。 尷尬氣氛拉緊至冰點,我們對視著,兩個人陷入片刻沉默。 張俊軒低下頭,以投降之姿淡淡地問,問了姊姊曾經在偷抽菸時,問過我的話。 「林黛,你覺得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擁有很多錢,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刮一卮鸬?,跟十年前一模一樣,jiejie問話時的表情與語氣,我至今還記得。 張俊軒不再開口,任由我離開。 不到一周,公司內果真有了變化,兩部門老闆決定將新產品研發計畫,換由我和梁哲瀚負責,我從茶水間望見工程部的楊威,臉色鐵青快速敲打著鍵盤,像是要把所有怨氣都發洩在鍵盤上。 而我卻沒看見梁哲瀚的身影。 「梁哲瀚他今天沒來上班嗎?」我找上他比較熟的同事小宥。 「怪了,我剛中午才跟他一起吃飯,現在人就不見了?!剐″锻赫苠豢慈?。 「喔,沒關係,我打給他看看好了?!?/br> 「他最近越來越消沉了?!?/br> 「你說梁哲瀚?」 「恩,去年他還很積極在工作上,每天加班到深夜的,今年開始到現在簡直是行尸走rou一般?!剐″恩龅f。 「恩?!刮蚁肫鸶彩聲r,那沒半點活力的模樣,心理怒氣不由得浮起。 忽然我想起姊姊也有過類似氣息,尤其是當我對姊姊說,「你要開心點」之類的話,姊姊就會露出「你什么也不懂」的鄙視眼神。 對,我什么都不懂。我煩躁地吸入一大口氣再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