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字游 01
白皚皚的一片,男人的背影被白色的光壟罩,偶爾會消失在一團白色中,我會加快腳步跟上,讓男人的背影再次清晰。 紛亂的光線照在身上,感覺暖呼呼的,兩側是樹林,這里像極了森林步道,往山的石子路兩邊開滿了藍蓮花,我不大清楚為什么睡蓮會被種植在山上,而且還開得如此美艷動人。 但即便花開得再絢麗,我也未曾將視線停駐在花上。男子硬實可靠的背影更勾動人著我,讓人想知道,他要去往何方? 背影在眼前的白色里一晃一晃的,影影綽綽,直到抵達山巔,回頭路已經碎裂了,一朵一朵的藍蓮花拼湊成七朵翳入天邊的大蓮。 男人走上深藍大蓮,我也隨即跟上。 踏上第一朵大蓮的瞬間,我腦內傳來姜老師的聲音。 「字游,這些都是小事情,同學只是和你鬧著玩的,忍過去就好了?!?/br> 第二朵大蓮是管理員王伯的聲音。 「我就只是個無能的管理員而已,自始至終都沒辦法救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三朵大蓮是同學蔡翊安的聲音。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和你當朋友,李字游,為什么他只愛你?為什么你有好多好多我死命也求不來的東西?」 第四朵大蓮是秀蘭奶奶的聲音。 「不要靠近阿仁,先處理好你mama的事情?!?/br> 第五朵大蓮是媽的聲音。 「字游,mama不會放棄你的,因為mama很愛很愛你?!?/br> 第六朵大蓮是爸的聲音。 「我總覺得時間久了,我們好像變生疏了?!?/br> 終于踏上第七朵大蓮,男人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來看我。 轟隆隆的風聲襲來,我微捲的發絲隨風輕拂,他的白襯衫也是。 一雙含著溫柔的雙眼正望著我,陽光照亮他白皙的側臉,在輪廓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黃,他笑著說,「字游,你該走了?!?/br> 我愣在原地,回問,「我要走去哪?」 他抬起頭來,望著云層里淤積的紅色。 除了腳下所踩的藍蓮花,其馀皆是一片白,看不見地板。天空感覺離我們好近,伸手就能觸及似的。 「去天空里飛翔?!?/br> 「你呢?」 「我要留在這里?!顾J真地說。 我著急地回問,「為什么不一起走?當初是你說只要有你和我就能夠度過一切難關的?!?/br> 「但也是你說,我的陪伴會讓你覺得有壓力的?!顾麛科鹧鄣椎臏睾偷墓?,轉為銳利的恨。 「現在的情況不一樣!」我想靠近他,卻在往前一踏之時,底下的藍蓮枯萎了,狂風朝我襲來,夾帶走所有暖意,只留下在空中飄盪的白衫。 我搆不著那件白衫。 / 分不清他胸膛的那片潮濕,是他因熱出汗的汗水,還是我做惡夢的淚水。 我緩緩挽起終仁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一吻。 「早安,終仁?!刮覔纹鹞⑿?,我想,他應該也會希望我笑著。 自從醒來后,我仍舊住在小公寓里頭,只是阿乖和我的單人床搬走了,換成一張靠窗邊的雙人床。 雖然空間不大,但這樣小小的空間,反而能給我一種安心感。 我醒后和阿乖達成協議,他給我一個穩定工作,我讓他在父親山間的房子住著,這樣的約定對于我來說其實沒有任何損失,我本就打算賣掉那間山里的房子。 因為那里有太多回憶,不論是剛搬出老家后,家庭關係還正常的美好時光,還是自己失憶前,心里傷痕累累的模樣。 阿乖對我們很好,每半個月都會到小公寓看看我們,關心狀況,并和我分享三年來照顧類似我這種狀態的人該怎么做。 我昏迷了整整三年,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找不到時間流逝的感覺,我跟著一個身穿白衫的男子在森林步道里行走,想抓住他卻永遠搆不著,直到術式成功,這場漫無止境的追逐才終于瓦解。 醒來后的我,只見另一個昏迷的人依偎在我身旁,腦內閃過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好沒有真實感。 剛醒來的集中力很差,整個人恍恍惚惚,只見阿乖看見我醒來之后難忍笑意,坐到我的床前,眼底泛著淡淡的光,我沒聽清他說了什么,雙耳旁像是安置上了抽油煙機,嗡嗡響個不停。 我眼淚很自然地就掉下來了,心里長出了一個黑洞,把我所有的感覺都吸入里頭,徒留一片空虛,有六個人為我而死了,我知道。有些記憶是別人給我的,有些好像是自己的,我分不大清楚,都像是一場夢罷了。 我將頭緩緩擺向閉上雙眼的終仁,悄悄地將食指貼上他的頸部,我淚流不止,像忘了關上鎖的水龍頭似的,我靜靜地靠在阿乖堅實的肩上,什么都感受不到,喜悅或是悲傷都全然麻木了,只知道終仁的脈搏還在跳動。 大家都因為我而變得傷痕累累。 細數下來,如今終仁也沉睡了兩年多,他要何時才會醒來? 阿乖在我醒來后沒多久,就燒掉了那臺相機,沒有了截魄物的我,就不能再重啟術法。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待在終仁身邊,盡可能的陪著他。一有空間,我就會推著輪椅,帶他去我們沒去過的地方,他好像靜靜地在笑,彷彿領略的到這一切,聽的見我描述的風景,感受的到拂過我們的涼風,陽光暖暖的,花海香香的。 昏睡后的終仁,手機收到一封來自他父親的簡訊,「機票的日期過了,我也了解你的意思了。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掙扎,把你強行留在國外,并非是我要的。如今你不回來,做出你的決定,我祝福你,也對不起?!?/br> 我望著那封訊息,噙著淚笑了,我靜靜看著床上的終仁,感覺內心的黑洞又增大了些,吸走了我所有力氣,只剩無力感把我吞沒。 我倒在終仁身上,試圖尋求一點溫暖讓我支撐下去,就像他那些年的擁抱,都是海上指引迷航船隻的燈塔,我人生里的光。 / 跨年前夕,雖然西元又翻過一年,看似萬象更新,但難纏的訂單依舊賴在信箱里,不打算離開,春節商品的行銷設計稿堆積如山,我忙到焦頭爛額,終于才在跨年前一小時,工作室老闆宣布下班。 工作室老闆是阿乖的朋友,老闆在第一次見到我,就問:「你肯不肯吃苦?」 吃苦?當下聽到竟有點難了解吃苦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單純地點點頭。 他爽朗地笑了,直接就收留了我。 老闆其實人很好,我一點苦頭也沒吃到,把設計訂單全部解決就能下班,便是如此簡單而已。 「小游,我們約要去跨年聚餐,你要去嗎?」老闆拎著他的防風外套和口罩,站在工作室前的街口問我。 我笑了笑,「不用了,你們去吧?!?/br> 老闆知道我是一下班就縮回家的那種類型,也沒有過多挽留,「那我們走囉,新年快樂?!拐驹谒砗蟮膸酌麊T工也向我道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刮倚χ鴵]揮手,往他們的反方向走去,他們喧鬧的笑罵聲很快就隱匿在我的身后,我將毛衣衣領稍微拉高,好能抵御寒風撲面。 接著把冰冷的雙手放入夾克口袋中,走到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里面,眼前都是我們回憶,熟悉的擺置與人,在我面前如幻影一般,飄來盪去。 他們站在柜臺前,其中一個女生說了,「你們覺得我綁起馬尾好看嗎?」 較高體型較壯的男生說了,「都很好看阿?!?/br> 高壯的男子突然說,「字游,你還好嗎?」聽到自己的名字我顫慄了下,把幻影視若無睹,走到販賣酒品的冰箱前。 女子接連附和,「對阿,你今天怎么都不太說話?!?/br> 站在他們倆中間較矮的男子,垂下眸,不發一語。 我拎著兩瓶野啤,走到柜檯前,和較矮的男子身影重疊在一塊,他們三個很快就化作紅沙飛逝在空中。 我一手拎著袋子,一手仍然放在口袋,街口只有一盞照亮街道的路燈,白光在黑暗的街里顯得刺眼,路燈下站了兩個男子。 較高的男人雙眼含著溫柔,望著頭發微捲的男生,對他說,「你肚子的傷口還好嗎?」 「留疤了?!箤Ψ酱鸬?,雖然是笑著說的,不過眼底卻沒有笑意。他解開身上的幾顆鈕扣,肚腩上皮膚色的疤痕就像是一張又一張渴求愛的嘴,隨著呼吸張裂閉合,如說話時顫動的唇瓣。 較高的男子沒說話,輕觸對方的發,我扣起衫上的釦子,接受終仁的擁抱。 我愣了一會,望著兩人的身影變成粉末散在白色的燈光下。 「別再出現了,該死的回憶?!刮易匝宰哉Z,口罩自動將這些話給粉碎,傳不到其他人耳里,像是從沒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