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碎的字游
映入眼簾,像滲了油的天花板。 挪開有些潮濕的棉被,我緩緩坐起來。 字姷姊早就醒了,坐起身盯著正前方發呆。 媽在老家的房間光線昏暗,姊一頭黑短發也顯得了無光澤。 「姊,你身體還在不舒服嗎?」 她轉過來,看著我,但感覺視線又不在我身上,有些渙散,「我身體沒有不舒服了?!顾龁≈曊f。 我最后的記憶只停留在昨天在車里昏睡,具體是怎么回來的我已經忘了,想起昨日種種經過,只覺毛骨悚然,我左顧右盼,媽攤睡在地舖上,我松了口氣。 姊姊揉揉自己的脖子,看上去很疲倦,「你還記得昨天發生了什么嗎?」 「你也忘了?」 她點點頭,「我忘了我們怎么回來的?!?/br> 「應該是媽帶我們回來的吧?」我推測,因為也只有這個可能,我撓撓頭,先下了床。 簡單漱口洗臉之后,我和字姷姊一起到了客廳,阿公阿嬤都不在家。 老家的地上灰塵不少,柜子、洗手臺、樓梯,都蒙上了一層灰,可能爺爺奶奶平常鮮少在整理。 老家一直瀰漫著發霉的惡臭,我和姊姊便出了家門,老家門口放了幾盆盆栽,看起來久未經照料都蔫萎了,只剩下幾片枯暗的綠葉,綠葉外頭鍍著一圈白色,加上天空遍布灰云,讓人心里也漸漸地灰暗了起來。 可就在那時,那位阿婆路過了家門口,銀白色頭發,后腦盤著花狀發髻。 她身穿紅色碎花衣,揹著竹籃,裝著一簍柴木。 「婆婆!」想不到字姷姊先喊出聲。 阿婆的頭緩緩轉過來,看見我們倆,大聲驚呼,「你們怎么在這里?」 我也感到非常意外,同時也很懷念,「阿婆,怎么這么剛好,你也在這里?」我和字姷姊走到銹斑滿滿的紅色大門前,童年的記憶很自然地就涌了上來,以前在山林里迷了路,有一次就遇到這個阿婆,她指點我樹林里的法則,我才能獨自走出山林。 她總是瞇著眼,慈祥和藹的樣子,「你們住這里???」 字姷姊對她很熱情,笑臉迎人,「對阿,我們的阿公阿嬤住在這里,聽說這次是mama接到消息說,家中有重要的長輩逝世了,才趕回來?!?/br> 「長輩逝世?你們家里沒設靈堂???」她往我們家看了看,接著擺擺手,一笑帶過,「和你們有緣,我們要不要去吃早餐?阿婆請你們吃?!?/br> 「這樣讓婆婆花錢,不好意思啦?!棺謯垫⒄f。 阿婆笑了笑,走在我們倆前面,「走囉!病樹只給晚來的伐木者砍?!顾龢泛堑匦?,雖然我和字姷姊兩人面面相覷,聽不大懂阿婆所言,但我倆只跟著阿婆繼續走。 一直走到山腳下,才開始漸漸看到住戶,最后停在用紅磚砌成墻的早餐店面前,他們似乎都是老相識,大家都叫阿婆「含笑婆」。 「含笑婆!你又去深山砍柴阿?整鎮的人就你最勇敢,敢往深山那邊伐柴來賣?!?/br> 「勇敢?和自然達成平衡就沒什么好害怕的?!?/br> 那天,和阿婆一起吃完早餐,她帶我們走靠著溪的路上山,山腳下才是市鎮的中心,一別山上的清幽草木,山下多了很多人為建設,她手指一座長約有一百多公尺的水泥橋,上面有鋪上柏油路,下面是離我們約有兩層樓落差,下面有濁水在流,是溪的下游,「從這里就能離開山鎮,前往人口更多的地方?!?/br> 我們往上層走去,路比下山走的公路難走很多,老遇見難爬的巨石,一旁是溪水,另一旁是深不見底的樹林,奶奶對字姷姊說,「我昨天讓你喝的,就是山頂的山泉水,不僅清澈還甘甜不已?!?/br> 我現在才知道,兩人認識的原因,昨日字姷姊竟有遇到阿婆。字姷姊笑了笑,便回應,「喝完之后頭暈的感覺好了很多,謝謝你?!?/br> 阿婆笑了笑,換對我說:「我也好久沒有看到字游了,差點兒就認不出來了,現在應該沒有常闖禍了吧?」 「阿婆,我一直很想問你問題,為什么我沒見過你,但你卻知道我們名字?」 阿婆持續走在前面,幽幽地說,「李家在六十多年前一直都很受當地人敬重,接下來傳下來的一代接著一代,自然很容易成為當地居民的間話家常,你別太在意?!拱⑵烹p手后揹,看起來毫不費力地走著。 字姷姊望了望四周,「婆婆,為什么我們要走這里???樹林看起來很陰森?!?/br> 確實,一旁深不見底的林子,總會讓人恐懼,下一秒會不會從黑暗中蹦出意想不到的昆蟲或者是猛禽,鞋子踩踏過濕爛的腐葉,噴濺出的汁液氣味也讓人難受,這些不良的感官刺激,都讓每一步走起來格外驚心動魄,也為林子添上一絲不祥的感覺。 阿婆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換念思考如何?」 「婆婆我相信萬物有靈,一山一木一草一葉都有祂的靈魂存在。甚至就連人的念頭強大到一定,也能造出靈體,不好的念頭造出的靈體,一般人叫祂心魔,好的念頭造出的靈體,我們叫祂希望?!?/br> 那刻,光線從葉間的細縫透了進來,原來是密布的云層裂了縫,讓陽光藉機照了進來,照了一片心曠神怡。 阿婆轉過頭,繼續往高處走去,陽光照了她銀白的發髻,綻放起了光亮,她的聲音清凈悠遠,「多點希望,才能驅散心魔,切換角度,才能看見事情的全貌。透進光的森林是片宜人的美景,沒透進光的森林卻是一片陰森幽黯,時機會改變了人看事物的本質,但事物的本質是不變的?!?/br> 我和姊都似懂非懂,懵懂地跟著阿婆一起到了最上頭。 俯瞰我們一路走來的道路,俯瞰急沖而下的溪流,俯瞰持續運作著的小鎮,我靜靜抬頭,還有更高的山巔,竄入了灰暗的云層里。 「感覺你們都悶悶不樂的,所以就帶你們來了?!拱⑵沤忉尩竭@里的原因。 那刻感覺回到童年,想起年幼老是在樹林里的逡巡。樹葉染了太陽的金黃,陽光在溪水里的折射。當陽光過度刺眼、光線過度紛亂,張開雙手閉上眼去看,自己所構筑的自然是什么樣子的。 一切都好美好。 美好到我沒注意阿婆的突然消失,也沒注意到字姷姊埋入水中。 我們到溪流最上頭的路上,都開滿了我不知名的紅花,還有蔓生在老家盆栽里出現的葉子。 陰天了。 我惶恐到幾乎忘了怎么到醫院的。 我們繼續待下去的那幾天,我始終都沒有見過阿公阿嬤,只有媽一人,我們度過了渾渾噩噩的幾天,那幾日我近乎不曾在老家附近看到其他鄰居。 早忘了當初我們回來的原因為何,那幾天都很煎熬,得知字姷是自己埋入水里的媽更是煎熬,不斷地關切字姷,字姷姊只說忘了當初為什么會想將頭埋入水中,媽認為字姷姊不肯對她說實話,兩人都對彼此覆蓋一層膜,不愿意坦誠相見的保護膜。 從老家回到都市,直到字姷姊死前,這些保護膜只是越來越厚,沒有半點拆開的可能。 甚至就連我和媽,都為彼此套上了保護膜,形同陌路。 / 字姷姊死后,我和媽就像天天泡在水里,醒來是一片渙散,對生活的迷濛,在汪洋里找不到航行的方向。 吃飯時吞的是迷惘,喝湯時嚐的是苦澀,和媽的談話變成兩人的妄想,不斷沉淪,且忘記自我。 「你姊怎么還不回來,整桌的菜都要涼了?!?/br> 「她很快就會回來吃飯了,我再幫你打電話問看看,她怎么還不回家?!刮艺f。 先覺醒的人太傻了,在虛幻的世界里,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何嘗不是另種解脫? 當大腦開始肆無忌憚的虛妄,我的世界也開始分崩離析,我做著不像我會做的事,思考著不像我會思考的念頭,推開一個又一個我想留住的他們。 「是因為國一學弟的那些挑釁,讓你一時氣不過,所以你將青蛙腿塞入學弟的嘴巴里,用這個方式來報復嗎?」 世界好吵,交雜的言語灌入我的雙耳,感覺同時有好多人都在和我說話,有人說:「為什么要這樣做?」 「字游,你沒有錯,錯的是他們?!?/br> 「李字游你怎么了?」 我搓揉著手指,囁嚅道,「我忘了我為什么要這樣做了?!?/br> 對方笑了笑,「你不要給自己壓力太大,每個人都會犯錯的。做錯了事情,就承擔,逃避不是好選擇?!?/br> 明明我就不會是做那種事情的人,是什么支持我在那刻這么做的? 這樣的自己好可怕。 「你還好嗎?」剛從輔導室出來,居然有個人在外頭等我。 我對上他清澈的雙眸,輕哂,「不好?!?/br> 終仁拿著兩瓶鋁箔包裝的葡萄汁,將一瓶扔給我,我順利接下,他看似有些困惑,又有些明朗,眉毛不協調地抽動,「我感覺你和以前的行為舉止都一樣啊,哪有什么變化?餵學弟吃清娃?會不會是搞錯了?」 我拆開吸管套,將吸管套打結在吸管上,「但事情確實是我做的,有時候大腦好像都在騙自己,做某些我不會做的事情?!?/br> 他似懂非懂,「是因為你姊的關係,還是國三壓力太大?」 「或許都是,又或許都不是,我其實不太清楚原因?!?/br> 「那就別想了啊,既然想這么多,仍然迷惘,不如就先擱著,時機一到解決方案就會自動出現的?!?/br> 我望著他含著笑的雙眼,乾凈清澈到不知該說是天真還是樂觀。 什么都不去想,是因為解決時機未到,還是只是坐以待斃? 只要,有人允許我繼續瘋狂下去,瘋狂就像是沼澤,我會不斷沉溺下去,無法抽離。 我輕輕揪住他的襯衫衣擺,不假思索的說,「你能成為阻止我失控的人嗎?」 他果然不知所以然,傻傻地問道,「什么……意思???」 好白癡喔,又不是在演偶像劇,他怎么可能懂我在想什么? 我回以一個復雜的微笑,「沒事?!?/br> 「什么啦?」 「沒事了啦!」 他還愿意陪在我身邊就已經是奇蹟了,我還奢望什么拯救? 所幸我們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 那陣子家里多了很多古籍,是從老家書房里拿來的,關于祖先神的傳說,從我們于老家回來后,媽就踏入了宗教的圈子,理發店也很少開張。 家里添了不少配件,媽的手錶換了新,家里老舊的家具也汰換掉,接著讓字姷姊去上一流補習班,也對即將考高中的我傾注不少資源。 字姷姊溪水意外死后,媽買了兩臺相機,一臺給了我,一臺則一直和字姷姊那臺破舊的相機放在一起,她紅著眼眶說,「姊姊喜歡攝影阿,舊的那臺已經不好用了,未來要拍照就用新的?!姑總€舉動都像是想補償些什么,然后繼續假裝著姊姊還活著。 但我已經慢慢接受了姊姊死去的事情。 mama的第三次崩潰,是在我要讓她接受字姷姊已經身亡的消息,因為我不想再瘋狂下去。 一天到晚問著為什么姊姊還不回來,然后添購了很多姊姊的衣服。甚至在姊姊的補習班還持續繳錢,要補習班保留字姷的位子,當場就被婉拒了,就在僵在原地待著不肯走,直到員警來了才把mama帶走。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要拒絕我女兒,就因為我女兒成績起不來嗎?」從警局領回媽,她氣噗噗的將皮包扔到沙發上,單手扶額,「為什么補習班會進不去?……」 我打斷她說的話,直接單刀直入,「媽,姊已經離開世間了?!?/br> 她愣了愣,臉上沒有任何掙扎抽動,眼淚很自然地就落下,她處在原地,揪住自己的衣領,直到皺褶深刻的印在衣服上,她聲音小聲地唸叨著,「……你到底在說什么?你在說什么?」 「媽,姊已經死了?!刮移届o地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 「你在說什么?你在說什么!」一瞬間她的臉就變得無比猙獰,嘴巴張得好大好大,暴跳如雷,眼淚沒止過,甚至流得更兇,「mama、mama……」她用力地拍自己了胸脯,每打一下,我好像也能跟著感到疼痛一樣,臉也跟著抽動一下。 「mama不會放棄你姊的?!?/br> 我噙著淚水,不想讓本應正常的我們繼續往更深的瘋狂沉浸,我選擇說出埋藏心中很久很久的話。 我用力地對她說,「媽,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放棄而是放手?!?/br> 「在姊姊死前就該放手了,媽?!?/br> 她哭著,哭得比全世界任何人都要慘。 / 終于在媽的第四次崩潰,我逃離了家里。 雖不光因為她的原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