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塌方、老人與金眼女孩
他趴在地上,再三確定發出噪音及震動的地方是這里沒錯。 他有八成時間都不知道如何cao控能力,十成時間根本不確定自己的能力是什么。 前方不遠處有土石流,會不會是被困在地下的人們沿隧道跑到這里,卻被困住了? 他把雙手都平貼按在泥地上,開始發動能力,每秒振動數萬次。 直到灼熱感難以忍受,燙紅從手掌開始爬上手臂,他放緩了振動次數…… 天啊,千萬別讓他誤打誤撞再引發新的土石流! 手底下的泥層好像紋風不動......當他想收起能力時,卻突然失重向下掉! 「啊啊啊———」 山體破了一個洞,張開嘴巴把他吞下后合上。 他與泥石一同摔落,千鈞一發間有人把他接住抱走,免得后到的山石砸到他。 「退開、退開!洞口要合上了!」 「有更多泥石要掉落了,小心??!」 「......男孩,有男孩掉進來了!他是英雄嗎???是來救我們的嗎?」 有人把他抱在懷內,舔了舔粗糙的手指后抹走他臉上的泥塵,讓他可以睜眼。 「咳、咳咳咳......咳咳......」 他首先見到的是忽閃忽滅的電燈泡,還有燈光下飛舞的塵埃。 他剛掉進來的洞頂大口已被泥石重新堵上,二十、不、三十多張被粉塵染白的臉上,綠到發光的眼睛像夜潭鱷魚般死盯著他,向他湊近...... 他的腳踝傳來陣陣濕涼,向下看就見地面已被水淹沒。 在前后均被堵死的隧洞的角落,突兀地有一對老人及小孩。 透過重重人影縫隙,老人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忽爾,老人轉身,他便看見幼童的半張臉,白發棕膚的女孩戴著過大的工事口罩、眼睛半閉,腦袋昏昏沉沉地擱放在老人肩上。 那女孩......不、這里全部人都在缺氧。 有人劇晃他的肩膀,「孩子、喂!孩子你是英雄嗎?是來救我們的嗎?要怎樣做?」 他答,「我....嗯、是的?」 不知是誰在他旁邊冒出來,把他的臉硬扳過去后戴上口罩。 「他們派個孩子來到底想干什么?他看上去只有十歲!我們要的是真英雄!」 「因為他身形小所以進來探路吧!他們一定正在外頭挖道......」 「可能他有特殊的能力!喂你的能力是什么???」 「你們都給我閉嘴!」抱著他的男人沒戴口罩,看似隧道工們的領袖,那雙粗糙大手包著他的臉捧起他全部的注意力,「小子、小子!你聽我說,地下水道堵死了令水位不斷上漲,我們還快缺氧了!你的能力是什么?能破開那面墻嗎?」 他順著隧道工頭的手指看過去,隧壁佈滿無數凹陷不平的刮痕,似新鮮淌血的傷口。 本來在努力挖穿泥壁的工人們都放下了鐵鏟,殷殷看著他。 「我......咳咳,我的能力是震動......我可以試試看的?!?/br> 狹窄山洞內的歡呼聲跟嘆息始起彼落,隧道工頭卻是臉色一緊,喃喃曰,「......這也已經夠好了,我想?!?/br> 工頭扶他起來,拍拍他的背部,「向著斜上方,不要把這里也弄塌了?!?/br> 沒時間供他思考磨蹭,在期盼目光的壓力下,他的雙手一碰上洞壁就開始發動能力。 腦袋昏沉又亂糟糟一片,不停循環播放著『真的嗎』跟『我辦不到的』,他雙目放空,麻木地感受著雙手的灸熱,與在腳踝一直來回舔舐的冰冷。 他們遲早會發現我是冒牌貨的、我一個人都沒救過!平時只會加熱咖啡、震碎碗碟......我誰都救不了的......他們要怎么辦?司南什么時候回來找我?我也會因為窒息或淹死在這兒嗎......我要怎樣通知司南?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若讓他們發現的話...... 急遽的心跳間隙下,他盡力回答接二連三拋出來的問題,極大的恐懼讓他全身僵硬似木偶。 不,他不知道英雄自衛隊跟政府的救援工作進行到哪了。不、他也不知道救援隊找到他們的位置沒有。是的,他猜救援隊應該知道地下水上漲。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開出往地面的通道......是的,他知道大家的呼吸都已經開始困難,他知道只剩下數分鐘了...... 不,他不知道老人跟女孩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隧道中。 不,他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超能力、是否塌方的罪魁禍首。 被堵死的狹窄山洞內空氣愈加稀薄、水位不斷上漲,很快只剩下喘氣聲。 在此起彼落的喘息中,他扯下口罩深呼吸,被塵泥惹得不斷咳嗽...... 山壁終于出現蛛網裂痕,工人們像看見蜜的蜂,一涌而上用鐵鏟、鐵桶等手邊工具瘋狂敲打。高大身影們把他重重包圍、封住了頭頂,他、沒......沒法呼吸...... 他頭暈、虛脫,心跳聲忽爾震耳欲聾。不止是他的,還有其他心跳聲。 噗通——噗通——噗—— 「啊??!我的手!好痛、好痛......扯開他、扯開他!」 「這小子瘋咧???突然咬人!」 回過神來時,他已被人從后鉗制,死死鎖住兩邊腋下并劇晃著他。 他舔舔嘴唇,嚐到從未嚐過的濃厚甜味,如芒果般香甜得快發苦、如山竹般帶著腥臊......彷彿在沙漠中嚐到生命之水,他死命舔嘴唇,還把手指塞進嘴中舔指頭上的血...... 無視工人們不可置信的眼光,他只知道旁人左邊胸膛下有更好的東西。 他像被套上頸繩的小瘋狗般又撲上去,對準旁人的左胸一輪抓撲。 「......這孩子他瘋了......是因為用太多能力嗎?」 「不!我有個遠房親戚也是英雄,他的代價是要殺死一隻飛蟲......這孩子、這孩子肯定也有英雄的代價,他力竭了......」 心照不宣的工人們再度沉默,事實昭然若揭,沒人想把殘酷的真相說出口。 「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工頭把他接過來并輕輕置于地上。他躺在冰冷的泥水中,半知半覺地聽著他們的爭論,明知道自己不斷地吮吸著指頭,卻停不下來。 工人們的爭吵因缺氧而斷斷續續,像跳針的唱片—— 「我們......必須得...這樣做!不然全部人都會...死!」 「一條、人命......換三十多條人命!」 「對!我們沒時間開個小口讓他慢悠悠喝血......誰知道他要多少血rou?哪個器官?」 「......對!我們沒時間去逐樣猜了!」 「我們會......照顧、照.....他的女孩的,我發誓、我們都發誓......」 「......不知道這個老人跟女孩是......是從哪里突然出現的!他們像從空氣中出現...也許塌方根本是他們搞、搞的!嗬、呼呼......」 「沒、沒時間去猜了......很快、幾分鐘后我們都要....都要死!」 「反正他看起來......有七十歲了,也沒幾年好活......」 「我們投票!現在就投、有多少人贊成一命換三十多命的......」 「你....你想干什么!不要過來!」 他用盡力氣轉頭,看見老人從角落中站起來。 頭發銀白的老人一點不顯老態龍鐘,處于災難中,卻比任何人更精神矍鑠。 工人們看老人臉容沉靜如水,不禁害怕地后退一步,擴大包圍圈。老人卻轉過身,一手抱著女孩、一手打開吉他盒蓋......他這才看見老人坐著的原來是巨大的吉他盒。 老人聲音聽起來也并不蒼老,「悠著點,小子們。讓我先跟她們道別?!?/br> 女孩半睜著的眼睛竟像在發光,隔著重重人影凝視躺于地上的他,金色眼睛直看進他的心。 老人吻了吻女孩頭頂,在她耳邊說話,女孩抓著老人后背的小手收緊了。 這溫馨畫面對他而言是世上最驚慄的恐怖片,他卻又不能移開視線。 老人把幼兒放進吉他盒內,留下一條細縫讓她呼吸......那盒子內空無一物嗎? 然后,老人竟邊輕撫吉他盒,邊與它細語。 那張側臉、那滿佈皺紋的眼角充滿笑意與感情。 他開始哭。 ......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他的英雄代價到底是什么?他們都搞錯了......他不會傷害任何人的!他可能只是、只需要一點點血......他們竟然想給他一條人命?他們都瘋了! 這姿勢令他呼吸更困難,眼前聚集著黑點,而雙手的guntang劇痛固執地不讓他昏過去。 他可能很快就會窒息了。 他希望自己很快就窒息了。 他只要死了,老人就不用......不用...... 突然,一聲痛呼喚回他的意識。 ——有人抄起利器從后狠桶向老人側腹。 老人發出痛吟,燈泡忽然撲閃。 老人好像說了句什么想讓他們冷靜,但殺紅了眼的男人立即再補一刀!又一刀、又一刀…..其他人如夢初醒,紛紛涌上去,高舉手邊工具、彎腰撿起石塊就瘋狂攻擊老人。 彷彿他們在謀殺的不是人類而是死神。 鮮血在山洞內飛濺,在被粉塵刷白的人臉畫上小蛇、在泥水添上粉紅色圖騰。 紅白夾雜的臉如京劇面譜,男人組成了不分你我的面譜軍團、動物般的嚎叫聲回盪在山洞中,彷彿在隱秘之地進行邪教團契。燈泡忽明忽滅,山壁放映了這齣荒謬的皮影戲。 「不要......」 「不......不、不要.....」 他的絕望低喃被吞噬在吼叫漩渦之中。 燈泡突然熄滅,山洞漆黑得不見五指,男人們似被揮了一記耳光,同時停下。 洞內回盪著擾動的水聲、濃厚密集的喘氣聲,很多人因缺氧而跪下。 兩三個工人把老人的尸體扔到他附近,似給家畜餵食。 他看不見鮮血淋漓的尸體,但嗅到濃郁腥甜味,便被召喚爬過去、爬到老人身上......嘴鼻向胸口猛蹭,忽爾,一手狠壓上尸體胸口,共振把血rou燒開! 他是洞內唯一的光源,映照而出的畫面卻令人心寒。 自嗅到血味后,他的思緒就變得模糊,只有超能力在導航,他記得自己吃到整個宇宙最美味的東西;他記得把冰涼的臉埋進溫熱的血潭中;他記得有人把他的手拉起來按在洞壁上。 他發動能力。 前所未有地渾身顫慄、前所未有的野蠻強大,彷彿力量無窮無盡。 他眼看火紋像藤蔓般爬上他的雙手、手臂,卻毫無痛覺。 他硬生生開僻出一條通道!空氣從斜上方灌進來! 整個隧洞也隨著他的頻率而震動,工人們早知這是場九死一生的豪賭。 工人們前撲后繼地衝向通道,邊手腳并用地向上爬,邊撥走踢走松碎泥石...... 山洞洞頂開始塌下。 他掙扎著爬起來,又因為手腳乏力被震得跌坐。 工頭領袖在跑進通道前看了他一眼,然后身影就消失在通道中。 「女、女孩......」 至少、至少要救那女孩!他們答應過要救那女孩的!「救那女孩!那個女孩!」 吉他盒呢?他要找到吉他盒...... 他朝山洞深處爬,下一秒,山洞完全塌方。 當他再睜開眼睛時,只見緲緲的臉,她坐在石礫中淚流滿臉、嘴巴開開合合。 天空有一朵又一朵綻放得正斑斕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