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原諒自己
33. 熨斗燙平了西裝布料,整整齊齊。 二人再一次穿上了一身筆挺,所幸昂貴的布料被他們折磨至此仍舊狀態良好。 曹熲霧提起了勇氣,他暗下決心一下樓就得直接走到爺爺面前,他準備了生日禮物,準備了祝詞。他卻怕沒能送出去。 再一次下樓,許多人已經開始用餐了,自助吧放滿了餐點,曹熲霧在人群里找尋,找尋那些跟自己流著相同血液的人。 手里的禮物盒小小的,里面是一支訂製的煙斗,他記得爺爺是個老菸槍,喜歡吞云吐霧。 終于他又走到了家人身邊,距離很近很近,他不曉得能不能有人認出他。他期望有,這樣他便不必主動開口。 他站立之處彷彿有無數水草蔓延而出,纏上了他的腿,濕黏黏的,很快皮膚上也佈滿了藤壺與苔蘚,曹熲霧頭暈目眩,餐桌上的餐盤看著慘白,在燈光投射之下彷彿弟弟小小的尸體,泡發的眼眶里眼球掉了出來。 你為什么在睡覺??? 曹熲霧渾身發冷。 遠遠的,孫良人看著他,縱然心疼,也明白這是曹明公的征戰,必須贏的一場戰役。誰也不能插手。 突然誰搭上了肩膀,帶來一陣香氣,「良人,你也來了嗎?九五呢?」 一回頭果不其然是少飛,他后面跟著少翔,后者微微頜首。 很快少飛就看見曹熲霧了,「天啊……他看起來快窒息了?!?/br> 「但是,我們不能過去?!沽既松驳?,「這是他的戰?!?/br> 也不知道是誰先看見他的。 有人喊了一句,「這不是熲霧嗎?」 曹熲霧彷彿醒了過來,「啊……?!?/br> 接著他看見mama猛然站起身,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天啊熲霧,mama以為你不可能再回家了!」 這一個母親對他如此,為什么一直以來他都不回家呢? 歉疚。因為他歉疚。 弟弟死后,好長的時間曹熲霧都夜不能寐。他會看見父親在漆黑的庭園來回踱步,也會聽見母親低聲哭泣。 他聽見父親不只一次沉痛的跟母親道歉,他會說,「都是我沒有養好那個女人的兒子?!?/br> 直到母親夜里不再哭泣,父親再也沒去庭園了,曹熲霧仍是睡不著。睡著了彷彿是一件錯誤。 一到中學他就報考了最遠的住宿學校,后來直升高中,大學又去了國外,他從未返家。 女人的身體抱起來是這般柔軟嬌小,小小的骨骼,軟軟的肌膚,這樣的身體卻能孕育生命。 母親的身體不好,懷上弟弟已經用盡全力,后來一直沒能再次懷孕。他成了他們唯一的兒子,卻當不起。 曹熲霧抱著母親,上一次擁抱時他還能蜷曲在她懷里,此刻卻早已高出她好幾個頭??赡赣H就是母親,即使身體長大了,即使年齡增長了,在母親懷里時,孩子依舊是孩子。 「媽……媽?!顾穆曇羯硢〉脜柡?,彷彿剛學會說話的鸚鵡。 眼神往右,看見了沉默的父親,曹熲霧飛快移開了眼。 他拿了禮物盒,輕輕放在爺爺眼前,「生日快樂?!?/br> 母親還蜷縮在他懷里,爺爺打開了禮物。伯母說,「哎呀,真漂亮。只可惜你爺爺前年得了鼻咽癌,不能抽煙了?!?/br> 曹熲霧一怔。 「沒事的沒事的?!共恢勒l那么說著,聲音很遠很遠。 然后某個聲音突然靠近了,彷彿揪著領子,「這么多年沒回家的人何必大家都看他臉色?自己爺爺生病了都不知道?!?/br> 曹熲霧看向了父親,看向了聲音的來源。 有一種暴力,它從來不需要棍棒,卻能讓人渾身是傷。 母親抬頭望向他,「孩子,你在發抖?!?/br> 曹熲霧蒼白一笑,「我沒事……」 「現在終于知道要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爺爺病了?看著那點家產是不是?我告訴你,他們王家的跟我們姓曹的可沒關係,你省點力,你媽給你的錢夠你用了?!?/br> 「老公!」 雖曹王一家,可曹熲霧的父親跟爺爺一直以來都處的不是特別好。曹父自小就在他母親與外公的訓練下長大,被培育成了冷硬的曹家繼承人,他彷彿對姓曹的,姓王的都沒有感情。 于是弟弟不姓曹,他讓他跟mama姓了,弟弟從小便被確保得以天真一世,家里的事情都不必分擔。而曹熲霧打從十歲開始但凡長假便會被帶到了曹家培育,培育也就是唸書或是上些禮儀課、音樂課,曹熲霧寧可接受嚴格的訓練也不愿意成天在家跟父母相望。 但很快曹家的人就發現他有精神疾病,這樣的他是瑕疵的,沒辦法當繼承人的。 于是父親說,「當初死的怎么不是你?」 曹熲霧的笑意卡在臉上,僵硬得彷彿木偶。 他父親似乎不打算停下,「我有說錯嗎?平日回家多困難?非得選擇在一個有這么多賓客的場合露面,作秀給誰看呢?」 「夠了?!範敔敵雎曋浦?。 「我們曹家教兒子跟你什么關係?」 原本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在曹熲霧出現以后迅速分裂,他就不該來的,是不是有人這么想著呢? 他來干嘛?當初死的就該是他……。身體不停下沉。 慢慢的,曹熲霧感覺自己被拖進了沼澤里,淤泥之下看不見陽光。陽光……不,剛剛孫良人是怎么說的?這個糟糕的父親,不也是促使他遇見良人的某個碎片嗎? 還沒開口,一旁母親先開口了,「我給的錢?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個戶頭的錢,熲霧早在十年前就不曾領出來過!」 在演藝圈吃遍大江南北,四處投資,曹熲霧也不是一個錢多的白癡,他有許多投資早就超額回本,電影、音源,跟外商一起的投資,家里給的錢他早就沒有使用了,他哪有資格花費那筆財產呢? 他輕輕拉開母親,母親卻不放手,抱著他的胳膊。 「我今天來,不是要刷什么存在,也沒想花誰的錢。我不需要?!顾?,「只不過那個戶頭是我跟這個家僅存的流通,所以我才一直保留著,要 是想拿回去隨時可以拿回去。我來只是想看一看大家,畢竟是家人。不歡迎我也無所謂了?!?/br> 沼澤里陽光終于刺穿了淤泥,勇氣彷彿隨著那道天光注滿了身體,他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有孫良人。哪怕沒做好他還有孫良人……總有一天他會克服的。 「我想看我的家人為何不能?我沒有錯!沒有任何需要歉疚的地方!」曹熲霧挺起胸膛,「我沒有錯!」 會場的音樂聲不絕于耳,燈光些微,唯有舞臺燈火通明。樂團演唱結束以后,現在是交響樂團直接現場演出,氣勢磅礡。良人他們遠遠看,什么也聽不見。最可怕的是,除了曹熲霧以外,那些人雖氣氛肅穆,卻仍是都帶著微笑。 林少飛搖搖頭,「死愛面子的有錢人。在那種家庭長大他不瘋誰瘋?!?/br> 「你想曹明公的家人會接納他嗎?」良人問道。 「我不知道?!沽稚亠w張嘴,心安理得吃掉了他弟弟撥好餵入口中的蝦,「九五也不曾告訴我太多?!?/br> 沒人留意到那邊曹王兩家發生了什么。 孫良人看見一個男人站起身,一把揪住了曹熲霧的領子,曹熲霧并未避開,一拳扎扎實實打在他臉上。 曹熲霧彷彿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疼痛,一旁的女人護住了他。 那些海草與淤泥散去,蒼白的弟弟長出了翅膀。 「解氣了嗎?」曹熲霧輕聲問,「爸爸。把弟弟的死全部怪罪在我身上的這些日子,你原諒自己了嗎?大門為何沒鎖?湖泊旁邊為什么沒有安全防護?為什么小孩跑出家門家長沒有聽見呢?你為什么呼呼大睡?你原諒你自己了嗎?你老了,你的拳頭傷不了我,你給的陰影我想甩開了。我為什么來?因為我不希望你真的一個兒子也不剩。我原諒自己了,你呢?」 母親哭了起來,再一次抱緊了他,「從來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太疏忽了。我們是知道的……從來不是你的錯孩子……」 曹父面色鐵青而蒼白。像具浮尸。伴隨著鋼琴幾個氣勢如虹的重音,他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都錯了,都錯了。他竟殺了自己所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