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從笨拙的生命中流淌而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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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車遠遠地駛走了,車尾燈消失在朦朧雨幕里不見蹤影。下一班車要半小時后。 江韶沉默著一言不發。她心里有種直覺,這個問題絕非表面意義那樣簡單,不能隨意回答,否則她和林辰逸的關係會往無法預測的方向發展。她不要那樣。 林辰逸心中一怵,遲來地感到后怕。也不曉得江韶究竟聽見了沒有,洩了力似的松開她的手。但他想江韶或許是聽見了的,否則她也不會就這么杵在原地,任公車遠去也無動于衷,也不曾開口問過他一句什么。 良久,江韶才終于有了動靜。 「先進去再說?!顾舆^林辰逸手里的傘,率先邁開步子往回走。 林辰逸低應一聲,跟在江韶身后折返回中庭。 詭異的靜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氣氛一時之間僵持不下,江韶沒出聲,林辰逸也不敢說話,只亦步亦趨跟在江韶后頭。待重回校舍、雨勢被阻攔在屋簷之外,林辰逸才試探著伸手去接江韶手里他的傘。 江韶沒拒絕,神色平常還了傘。 就在林辰逸悄悄松了口氣的時候,她兀地開口了── 「你想怎么靠近我?」 林辰逸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江韶果然還是聽見了。 現在的江韶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警戒,戒備的目光瞬也不瞬職勾勾地盯住自己,像是地盤被外來者入侵的貓──現在的情況也的確如此,林辰逸清楚自己就是那個外來者,魯莽又無賴地踏進她極其隱私的領域,江韶警惕自己也是理所應當。 ……林辰逸是真恨不得一拳揍飛剛才幾乎是鬼迷心竅的自己。 許是見自己久未吭聲,江韶又欲啟口。林辰逸一咬牙,鐵了心拒不承認: 「你聽錯了?!?/br> 冬日的路燈總亮得要早一些,燈柱遙遙落在校門外,偏暖色調的燈光只隱約透進校園內,照亮了江韶錯愕的側半邊臉,卻照不進中庭里,照不亮林辰逸埋沒在建物投影之下的面容,惟那雙深沉墨玉似的眼珠子在黑暗中稀散地折著光。 「你聽錯了?!顾种貜土吮?。 江韶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般答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理建設──此后不再與林辰逸往來的心理建設,在聞言的那一霎崩塌得不剩半點??伤闹心程巺s同時升起一股離奇的安心,江韶姑且將其歸于留住朋友的慶幸,臉色也不自覺緩和許多。 她放緩了聲音問:「那你剛才說什么?」 「我是想問──」剛才你在上臺之前吃的是藥嗎? 可他話到了嘴邊卻又生生拐了彎,嚥下原先的問句,林辰逸選擇了另一個問題:「上臺之前,你說了什么?」 「啊,那個?!?/br> 林辰逸摸不透江韶心思,只見她眼楮瞇起,似是在衡量著什么── 是否傾吐真相,抑或傾吐幾分的真相。 雖說方纔的誤會令她有幾許不愉快,但那份不悅的主因更多是源自對方的迫近;可若是由她主動告知對方,那這整件事的性質便又不同了。何況她本就打算告訴林辰逸的,否則也不會在登臺前說了那樣的話。 她總說江啟銘愛面子,但江韶清楚其實她自己也有點。 他們這一家子或多或少都帶了幾分這樣高傲的性子,心底總有片不可踰越的方圓,隔著距離傲然又孤寂地聳立在那兒,說好聽是堅持,講白了就是固執。從許瑾到江啟銘,再到她自己,不愿讓自身難堪暴露在他人面前,于是一個不肯低頭、一個悄無聲息地走。 她心中輕哂,這他媽怎么還能家族遺傳呢。 說起來,江韶也并不反感林辰逸。 林辰逸確實觸碰到了被她掩藏起來的陰暗面,這點毫無疑問。 儘管實話是那天將人帶回家是她的失誤:吃了藥昏昏欲睡、腦袋又因鼻塞缺氧不太清醒,一時也沒想起家里還是那副慘樣就領著人進了門,進門那一霎她難得感到后悔;林辰逸卻什么都沒問,當下沒問,再之后也沒問,只是總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他的關心──雖然事后回想起來,大抵是她當時逃避的舉動太明顯,導致他也沒好意思再追問下去罷了。 可后來和林辰逸相處時卻出乎她意料的自在。 他隻字不提彷彿一切未曾發生,卻又在行止間表露關心態度,幫著收拾也好,面紙和水亦是,句句不提關心,卻處處都是關心,帶著充分尊重又不著痕跡的隱晦體貼,這種啞謎似的相處模式令她怪僻的脾性奇異地得到滿足。 就是偶爾,江韶會想,林辰逸究竟知道了多少。 那標籤字寫得大,廁間的嘔吐聲也清晰,但凡有心去查都能查出大概。 何況自己剛剛才在對方面前…… 他不可能沒發現的。 「手給我?!?/br> 林辰逸愣怔片刻,而后匆匆舉起身側垂落的右手,掌心在褲腿上擦乾凈了才攤平向上伸出給江韶,那模樣甚至還有些滑稽。 勾著以假亂真的笑,江韶從衣兜里撈出一盒薄荷糖塞進林辰逸手里。盒子包裝是蜜桃味的粉色,包裝上的桃果看著鮮嫩可口。 她揣回口袋的雙手發軟無力,全賴口袋兜著才不至于虛脫垂落。 要不要吃糖──江韶說,她那時問的是這句話。 林辰逸不自覺屏住呼吸,指頭抑不住地顫,小小的塑膠盒子在他寬大的掌心里躺著,輕巧又沉甸甸的,孤零零地躺著。盒子里應該剩沒多少顆粒,她遞過來時發出的響聲不沉,挺脆,糖衣打在塑膠殼上特別地響。 ……這真的是薄荷糖嗎? 他猛地收緊拳頭,將那塑膠盒死死攢在手里。 江韶看見他手心里深刻的月牙印子,緊了緊手掌試圖找回力氣,一會才抽手撈回那糖盒,又從口袋里掏了盒新的放回他手掌心,聲音不知怎么就染上幾許安撫的,又或者示弱的味道,輕而緩的話語在空氣中潰散。 「吃糖嗎?」她笑,彎起的雙眸忽明忽滅地閃著光。 「不苦的那種,真的?!?/br> 廊外細密的雨簾宛如屏障將兩人包圍其中,冷冽寒風裹挾著雨點落入中庭,打溼了地磚,也打溼了江韶身上那件不屬于她的校服外套。江韶凍得難受,卻不閃躲,又或許是走不動了,光是站在那兒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力氣,僅一雙褐眸一瞬不瞬望著眼前少年。 帶著探究與好奇,和極其稀微的,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希冀。 林辰逸。 嗯? 我有點── 天際倏忽劈落的雷一瞬照亮她眼瞳,林辰逸在那片深邃的秋水月彎深處望見一縷微乎其微的脆弱,煙霧似的逸散開來,轉眼便稀薄得只剩朦朧一片,他差點以為那只是雨幕模糊了視線導致的一時錯覺。 林辰逸簡直要心疼死了。 酸楚的情緒成功掌握身體的控制權,他抬手扣住江韶手腕將人往自己的方向帶──虛扣而已,林辰逸沒捨得用力,也沒敢用力,生怕冒犯了江韶。 江韶被他拽著向前趔趄幾步,重心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林辰逸迅疾出手穩住她后背。 雨傘墜落地面發出脆響。 一俯首一抬頭,幾乎是傾靠在懷里的,兩人四目相接。 雨點失了目標更加放肆拍落,江韶原先站著的那塊地方立即淹出一灘積水,水光倒映出她身后場景:林辰逸扔了傘,左手臂自她腰側斜橫著向上將自己牢牢護在懷里,他的手很大,骨節明顯,尺骨凸起,手掌幾乎整個覆住她左側蝴蝶骨。 江韶馀光覷著,頰上莫名有些燥。 少年手心里的熱度隔著衣服布料源源不絕傳遞過來,江韶只覺背上被林辰逸托住的那一片肌膚立即guntang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在他掌心與她背脊之間流竄。 眨了眨眼,江韶說不上是舒服或難受,唯一確認的是自己并不適應這種感覺。 她扭著身子微微掙扎,秀氣的眉不覺間已落了鎖。 林辰逸身體一僵,如她愿撤開手臂。 他向后退了步,雙手扯著衣領一下脫了衛衣。他身上只剩一件襯衫短袖,少年精瘦結實的手臂肌rou暴露在冷空氣中激起顫慄,他卻彷若未覺,只強硬將衛衣塞進江韶懷里。 少年始終繃緊抿直的唇線忽然扯開,林辰逸垂著眼,乾啞的嗓音顯得幾分支離破碎,一遍又一遍訥訥喃著「對不起」,為先前的失禮或為方才的觸碰,棕色毛茸茸的腦袋懊喪地垂落,聲音又悶又低,被淅瀝雨聲打碎了散在風雨里聽不清。 可江韶和他挨得近。 她忽然就有點后悔和林辰逸說這些。 懷中力道不自覺緊了點,江韶猶豫著,還是騰出一手輕拍了拍林辰逸頭頂。 林辰逸低著頭,不斷眨眼,努力將淚水憋回眼眶。 大抵陰雨的天總是多愁善感的,于是所有情緒都一發不可收拾,他的失控也好,她的脆弱也罷,所有一切都被潮意揉合著無限放大。 傾盆的大雨像打翻了的水桶,水幕罩住整座城市,灰濛濛的一片看不清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