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漫漫，他們在那片荒蕪的廢墟里走了很久，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陳真的步伐邁得很慢，像在遷就前方彷彿沒在前進的龍嘉衍，無聲地配合他。

    陳真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做這種事，或許是在這場戰役里中了太多幻覺，連人也變得神智不清，會去做一些平時壓根不會做的事。

    這種浪費生命的事，龍嘉衍做了，他縱容了，不知道是因為龍嘉衍，還是因為他現在的心情。

    「黎何……」陳真換了開頭，「你有看見那個場景嗎？一個叫黎何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人，一個軍隊，還有滿目瘡痍的戰場，跟到處逃竄的人?！?/br>
    龍嘉衍停下了腳步。

    「有?！?/br>
    他像是輕聲地嘆息，太輕了，陳真沒聽清。

    「那時候發生了什么嗎？我沒有看見你，你有看見我嗎？」陳真緩緩向前，龍嘉衍仍舊止步不前，直到陳真跟他并肩，陳真并沒有看他，視線依舊直視前面，呢喃似的：「為什么它會造出這個幻境？」

    龍嘉衍只是道：「……真哥，幻覺很多時候可以是真實的，只要你相信?！?/br>
    「所以你認識他們，那些事情跟你有關？跟你反常還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也有關嗎？」

    陳真感覺他像是觸及到了真相，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莽莽撞撞的，又帶著一些漫不經心。

    龍嘉衍笑了一聲，笑得很輕，不過這次陳真就在旁邊，聽清了。他笑完之后是一陣沉默，陳真原以為他沒打算說話，張嘴了又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就這樣傻傻地等。

    最后龍嘉衍才終于開口：「它讀了我的記憶，那個喪尸的能力是讀心，不是很表層的讀心，而是看透你的潛意識，去找你最在意的事情，讓它呈現在面前。真哥是很堅強的人，所以它選中了我，它覺得那是我耿耿于懷的事?！?/br>
    龍嘉衍斷斷續續地說，直到他們抵達防護罩的邊界，陳真很認真聽，只是視線盯著高掛天際的明月，他看著無邊月色，思緒正將龍嘉衍的解釋逐字拆解，一點點地揉進腦袋里。

    陳真穿過防御罩后，才發現龍嘉衍的車就停在他的附近，一人一臺，看著彆扭。

    龍嘉衍沒有繼續開口，他只是沉默地上車，陳真站得很直，站在原地看他，確定他沒有要接著說后，才慢悠悠地上了車，兩個人沉默地騎回陳家。

    陳真一路上都在思索龍嘉衍說的，他說喪尸選中了他，化身成記憶里沒活成的小女孩，如果被選中的人困在記憶里，喪尸就能夠在現實里殺了他，而連帶被捲進去的人，也同理。

    他們是某種意義上的同生共死，聽起來很怪誕，很像浪漫愛情電影里的臺詞，我愛你一生一世，我和你同生共死，有一種宿命感，陳真稱之為荒唐、不切實際。

    陳真那時只問：「怎么樣能破解？怎么樣又算被困在記憶里？」

    龍嘉衍回答得模糊：「自殺就能解脫，就像你在夢里殺了自己，你就能醒來。如果你遲遲沒有動作，等到一整段記憶結束，你就再也沒機會出來了?！?/br>
    這句話的意義很重，似乎已經避重就輕地將陳真想知道的答案輾轉道出。

    陳真沉默許久，到回家，到龍嘉衍不動聲色地進門。聽到龍嘉衍關門的聲響，才回過神來。陳真不知道他出差期間龍嘉衍有沒有回家，聽說這人剛回來沒多久就趕著上來找自己了。

    陳真看著龍嘉衍步伐一拐，拐進了他的房間，陳真沒管，他出任務看似漫長，實際上幻覺里的漫長歲月，折算到現實，也不過短短幾十分，他的家里現在沒人，打掃的阿姨不會來，他就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

    喝杯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龍嘉衍從房間里出來時，他才剛把水喝完，思考著要不要再倒一杯。龍嘉衍在他考慮的時間里，坐到他對面，眼神清亮，又帶著一種決絕。

    「陳真，我們談談?！?/br>
    得了，水不用續杯了，這是陳真當時的第一個想法。

    「你要談什么？雖然我應該有很多話要問你，像是為什么在我弟弟的身體里、你對我弟弟做了什么，還有你為什么這么了解a國跟嘉衍身邊的人，甚至比我還要了解嘉衍?！?/br>
    陳真的目光很平靜，彷彿又變回了那個冷漠的一隊隊長：「但我后來想想，預知未來的能力也是一個很荒唐的解釋，既然我當時都能相信，現在告訴我連人都不一樣了，我好像也沒那么難接受?！?/br>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

    「那我要怎么稱呼你呢？是叫你嘉衍，還是喊你黎隊？」

    黎何露出了自嘲的笑意，陳真從那個笑容里沒來由地看出一點苦澀的感覺。他皺眉，才在想自己在胡思亂想什么，就聽見黎何的回答。

    「你隨意吧，但我來到這里，你不會覺得荒唐、不可思議嗎？雖然你很早就發現了，但那時候你只是覺得龍嘉衍可能被精神控制，怎么現在我直接頂替他，你這么輕易就相信了？」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們認為不可能的事，就像還沒爆發喪尸病毒之前的a國，當時的前人也認為世界上沒有喪尸?！?/br>
    黎何點點頭：「但我要澄清，我沒有傷害你弟弟，如果你還愿意聽我說話，而不是把我當成傷害你弟弟的人，我很樂意把我知道的事情全告訴你?！?/br>
    陳真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說：「我知道你沒有傷害我弟弟，不然我不會讓你活到現在，就算是要毀掉我弟弟的身體?！?/br>
    黎何開始侃侃而談。

    他說了一段往事，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里面提到了很多幻覺里陳真看見的事情，黎何并沒有說太多自己的家世，倒是費很多口舌去解釋所謂「現實世界」跟「書中世界」的差異。

    陳真靜靜聽著，覺得黎何口中的「故事」像一場滑稽的玩笑，但陳真自詡是一位合格的聽眾，并沒有打斷他。

    a國是一本書，是一位不知名作者創作出的烏托邦，雖然有些微諷刺的成分在，但是卻比黎何口中的那個世界要好上太多。從他的言語里，a國的制度單純簡單，而且純粹，他非常嚮往。

    「故事」的最后，黎何用這句話收尾：「我不確定龍嘉衍去了哪里，我并沒有在這具身體里感受到他的存在，也可能他去了我那里的世界，很快就回來了，也可能永遠不會回來，請你做好心理準備?！?/br>
    陳真沉默了很久，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很生氣，他曾想過龍嘉衍如果哪天像他的父母一樣犧牲在某場戰役里，他會不會難過、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失去理智，然后崩潰。

    沒有答案。他就好像不曾擔心過這樣的事，就像多年以前，他的父母將龍嘉衍託付給他那般，只當是一種責任。

    如果有人問他，龍嘉衍于他而言是什么，陳真會說是重要的人，是弟弟，也是責任。那更多的呢？他知道自己答不出來，很多年以來，他忙于戰爭、周旋于上層跟喪尸之間，他沒有時間深思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

    至少對那時的他而言，是沒有意義的。

    那么現在呢？龍嘉衍的身體里住著另一個靈魂，他感覺已經有一些事情脫離他的認知，影影綽綽地，開始失衡，開始崩解，開始橫衝直撞。答案像是浮出水面，又像是蒙著層霧，看不清也摸不著。

    陳真好像忽然就不想問他關于龍嘉衍的事了，他說不上原因，只能將其歸咎于「問不知道的人再多都是徒勞」。

    陳真恍然道：「所以你不是失憶，只是不確定能不能演好龍嘉衍，才順理成章當作自己失憶吧?！?/br>
    黎何有點驚訝陳真沒有問龍嘉衍的事，他還是點頭承認了，「是這樣沒錯?！?/br>
    「不過——」陳真話鋒一轉，「像黎隊這樣優秀的青年才俊，要裝成我那個膽小黏人的弟弟，也難怪你學不來了，現在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你可以不用委屈自己裝成這個樣子，應該很彆扭吧?！?/br>
    「不會?！?/br>
    黎何回答地毫不遲疑，陳真不禁疑惑地看向他。

    「不會？」

    「嗯，當龍嘉衍很快樂，就當給自己放假，我很少有這么放松的時候?！?/br>
    陳真的眼神里寫滿了不相信，就差沒把「你是不是有病」表現在臉上，「雖然老齊常說我對嘉衍態度不正常，但我也知道嘉衍每天都在面對什么，有很多網路罵聲跟一些部隊上的指指點點，我相信并不輕松?！?/br>
    黎何又點點頭，看著陳真的表情里還有著一絲笑意：「龍嘉衍的確太軟弱了點，也對人太好了，這要是發生在我們隊里，明天我就會讓他消失?！?/br>
    「……」就你那個自刎的魄力，聽上去可不像是玩笑話。

    「不過這也是我好奇的點，你這么保護龍嘉衍，為什么沒有幫他擺平所有的負面聲浪，以我對陳真的了解，你肯定是能做到的，你為什么沒做？」

    聽到這個問題，陳真莫名覺得有趣，曾經齊鴻鳴也問過一樣的問題，現在又被黎何問起，居然有種新鮮感。

    「你不是說這個世界是一本書嗎，我有記憶的事情你應該都清楚，書里沒寫？」

    黎何一點也不見外，「我這個人比較衝動，覺得能用拳頭解決的都不是問題，所以你們沒在打喪尸的時候，我大多是跳著看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br>
    「……」真是始料未及的答案，陳真咳了一聲，「嘉衍雖然黏我，但他有自己的自尊心，雖然他沒有說過，不過我能感覺到他不喜歡我插手他的事情，我尊重他的任何決定，所以在他開口之前，我都不會出手?！?/br>
    黎何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他像是不滿意，眉頭蹙起，卻什么也沒說。陳真不擅長應對這種沉默，以往跟下屬進行臨時會議時，賈副官只要報告完就會自行離開，而齊鴻鳴是個多話的人，也不怕陳真，話題都是他開的。

    從來沒有一種情況像現在這樣。

    陳真沒有同齡的朋友，大多數人對他又敬又畏，少數把他當朋友的只有一個齊鴻鳴。他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問題，特殊部隊是個高危職業，一個不注意可能就葬身在某場戰役里，沒有朋友才沒有牽掛。

    這點，他相信黎何比他要更清楚。

    陳真瞇起眼，看著坐在他對面的黎何，對方就這樣靜靜坐在原地。明明是龍嘉衍的身體，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不知怎地，知道這個真相，陳真居然松了一口氣，他曾經想過無數次龍嘉衍被控制被脅迫的最壞結果。

    事實無限接近他的猜測，他卻沒有當初那樣的緊張跟焦慮，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