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深夜 (6)
那是梅雨季里再尋常不過的一天,難得mama帶著我和哥哥去阿姨家,卻因為大雨而無法到社區的小空地玩。濃重的溼氣附著在皮膚上,客廳里拿著電動游戲廝殺的表哥們,浮夸的肢體揮舞更助長了悶熱,于是我躲到客房看電視。雨聲嘈雜,外頭的喧囂逐漸變得模糊。 我聽見有人走進來的腳步聲,轉過頭看著哥哥關上門,身后傳來輕微的喀擦一聲。 「你以后遲早會跟別人做的,那我們現在先做也沒關係呀?!?/br>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就停下來?!?/br> 「你不相信我嗎?」 「第一次是跟我的話,至少不會那么可怕吧?」 循循善誘,那個會在mama的藤條前護著我的哥哥,會把冰棒留給我最后一口的哥哥,總是和我大打出手,卻不容許任何人欺負我的哥哥。想起之前和哥哥吵架,他整整一個禮拜都不理睬我,好像不應該讓他不高興,儘管我其實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他反手將燈關掉,一片漆黑助長了窗外猖狂的雨聲。 我本能的后退,卻發現自己從來都無處可逃。 他壓到我身上的時候,我已經分不清讓人窒息的濕氣是因為梅雨的悶熱,還是他吐在我耳邊濕褥而沉重的氣息,而后是劇烈的疼痛,撕開身體的痛,他伸手摀住我的嘴,我的求救在他掌心積成溫熱的水滴,每一次掙扎著呼吸都彷彿會將水氣吸入到肺里,煎熬永無止境。 「忍耐一下?!?/br> 他和他的話語一起重重落下,我在他身下載浮載沉,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被淹死。 我被撐開,流了血,從里面被撕碎,過多的液體止不住的從縫隙中傾瀉,我分不清那是血、是淚,還是我說不出口的拒絕,或是三者皆有,一旦溢出就源源不絕。 在他完全進入我的那一刻,緊閉的門終于被打開,不斷乞求的光反而刺得我睜不開眼。他驚慌的起身,mama站在門口摀著嘴,我們在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九歲的我還沒學會羞恥就先本能反應的拉起被單遮蔽赤裸的自己。 打開的那扇門后的光,我曾以為是救贖。 但那個人,即使逆著光,我也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那是不諒解和責難的眼神。比起進入我體內的那個東西,那樣的眼神更將我摔得粉碎。 我聽見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掉的聲音。 無知真的是幸福,當下還沒有概念,懵懵懂懂不覺得受到傷害。長大之后才漸漸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傷害的后勁隨著逐年成長慢慢增強,世界一點一點緩慢崩塌。 國中難得一次沒有被借去上數學課的健康教育,老師在講臺上風疾火燎的趕課,從人體構造跳到兩性教育,下課前他放了幾個經典的性sao擾防治影片,浮夸的劇情同學們都在竊笑。 我睜大眼睛一字不漏的看著,第一次摸到世界的背面。 后來我陸陸續續理解了很多事,但我最不能理解的還是裝作相安無事的mama。 「你為什么不叫mama?為什么不跟他說不要?」mama搖晃著我的肩膀,將我推進更深處。 何其殘忍。 一個連自己的身體都還不完全理解的小女孩,又怎么能理解發生在這具身體上的事情?我連他說的話都不明白,又怎么知道要拒絕什么? 沒有人告訴我,這個世界對女生充斥著惡意,存在即是原罪。因為我沒有呼救、我沒有拒絕,都是因為我沒有保護好自己。 哥哥被毒打一頓,四肢滿是一條一條帶著青紫的紅印,縱橫交雜,一兩道滲出了血,爭先恐后出走的血珠,像是mama盡己所能卻徒勞無功的彌補,也像我無用的掙扎。 jiejie乃至爸爸都無人知曉真正的原因。彷彿我身體里撕裂的傷口,也會隨著藤條抽過的痕跡淡去而逐漸癒合。等到哥哥的傷好全了,就沒人再提起這件事了。 只剩我用我的身體永遠記得。 被撕開的深處留下難以痊癒的疤痕,每一次看到他,都會重新烙印在我身上。 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學著把一切當成一場夢,裝作若無其事,我學得很好,至少可以安穩入睡。 直到被mama甩了一巴掌的那個晚上,虛幻堆砌的世界崩塌了。 「你現在才高中,就在外面跟男生亂搞?」 充滿責難的眼神和當初打開房門時并無二致,她親手把所有男孩和夢魘連了起來。 女孩合該是沒有情慾的白花,任何肌膚相觸都是污染和腐敗。大人總是會先想到那一處。 也許她從未相信我在九歲那年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開始作夢。夢到哥哥無聲無息的溜進房間,身邊的床墊被他的重量壓的凹陷,窗外的雨傾盆落下,濕氣瀰漫在空氣中,被吸入肺哩,而我動彈不得。 然后視角切換,我漸漸感覺不到觸碰,低頭看著床上的他蠕動,像是一場事不關己的電影,又狗血又冗長的那種爛片。無盡濃稠的夢里,靈魂有時候會像這樣抽離身體。有時我被壓在身下,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睜不開眼,有時候漂浮在半空中可以清楚看見房門打開的軌跡,光線一束束射入的殘影,不變的是最后房門都會關上。 那僅僅是一次過后,甚至不是晚上,不是一夜那么長的時間,卻包攬了一生所有的惡夢。 再次對這些不堪,我訝異自己平靜的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惡夢接近尾聲,我抬頭看見羅瑀暄淚流滿面。 「我只是覺得太難過了,這么多年來你一直獨自承受?!?/br> 「而且還是家人。你該怎么辦啊……?」 我無法在哥哥嘻笑著問我為什么恐男的時候處之泰然,卻也無法對著他發脾氣,追究當初他對我造成的傷害,我每次看著他都無法理解,不懂他怎么能比我先原諒自己。 我也無法質問mama,當初為什么就讓事情這么過去,甚至沒有告訴哥哥這是不對的,而是急于把這件事深埋起來。 我無法法哭泣、質問,無法追究一切,因為一旦端上檯面就會分崩離析。 事情爆發之后呢?法律和道德只能處置做錯的人,卻沒辦法處理赤裸裸攤開以后的尷尬,和撕裂的家庭關係。 因為是家人,因為我們每天睜開眼睛都會見面。不是可以轉身說不見就永遠不見的關係。 終其一生,都無法逃離血濃于水的羈絆。每一次在餐桌上撐起笑容談笑風生的時候,也一次次錯過呼救的機會。 「如果可以,我也好想回到過去擁抱小時候的你?!箿I水沾濕了我的肩膀,感覺我的心和眼淚一起被她捧在手上聚攏。 原來,還有人會為了我哭泣。 「溫珞,答應我一件事,你不要再責怪自己?!?/br> 「長大后才理解的后勁更強烈,我知道。因為你會忍不住責怪當下的自己為什么不懂或是不拒絕,但明明該被責怪的是那個利用你年幼無知的人?!?/br> 她的眼淚活像種救贖,滴進最深處的時候會漾起柔白的光暈。內心深處彷彿有什么被喚醒。 「那時候就該有人告訴你,不是你的錯。也許你就不會到現在還受困其中?!?/br> 她的眼淚掀起驚滔駭浪,衝垮我封閉起來的記憶,我曾經認為面對就會徹徹底底的死掉。 但我在下墜的途中被她溫柔接住,羅瑀暄溫柔的將我收進胸口,能感受到她的心臟和我的相合,在胸腔鮮明的跳動。 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 我看著羅瑀暄殘留淚痕的臉頰,那個每天半夜被電話吵醒還能面不改色的女孩,看著我揭開自己,卻可以哭得比自己的不幸更加真切。 我們都很不幸,但我們有幸遇到彼此。 那天晚上我依舊做著被困在漆黑的小房間里全身動彈不得的夢,發不出聲音,房門一如往常的被打開,站在光暈之中的,是羅瑀暄。 她伸出手,不是要將我拉上懸崖,而是走下深淵,在和我同樣的高度,她蹲下身拾起破碎的我,一片一片拼湊。 夢的最后,終于不是一片黑暗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