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黎明之前 (2)
周末是心照不宣的返家日,走進宿舍的時候鞋子和行李箱都不在,以往她們回家的時間會稍微錯開,我不至于獨自捱過周末,然而今天寢室里一片漆黑。 只有盡頭連接著小陽臺的開口透出微光。窗簾半開,被風吹的微微飄動,我被皎潔的光芒吸引,忍不住伸手觸碰。落地窗留了一道縫隙,伸出的手直接穿過,被包覆在夜晚微涼的空氣。 抬腳跨過窗沿,我正好闖進她那雙淺色的眼睛里。 羅瑀暄用我熟悉的姿態握著手機,毫無靈魂的伏在耳邊,熟悉的發絲凌亂,緊攥的手里是另一場勃發的風暴。 我應該要趕快離開,但話筒里傳來的歇斯底里太過熟悉。 她將食指壓在唇上,機械般的回應了幾句,在冷冽的月光下,她的臉也同樣蒼白,眼底毫無波瀾。 通話最后結束在對方怒不可遏的掛斷電話。 小陽臺就此沉寂了下來,遠處的野狗嚎叫著,反倒襯得更加寂靜,連呼吸聲心跳聲都清晰可聞。遺世獨立,整座小陽臺像是被宇宙隔絕的空間,寂寞瞬間膨脹吞噬,我還來不及開口,就被她眼里的悲傷淹沒。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刮衣氏鹊狼?。 「我以為你也回家了?!沽_瑀暄轉過頭去看著遠方,開口時的語氣摔碎在地面上,擲地有聲,我假裝沒看見她轉頭的瞬間有些通紅的雙眼。 若琳和可馨回去的頻率頗為勤快,開學一個月以來也已是第三次回家。羅瑀暄的行李箱我在搬來時見過一次,淺紫色的硬殼,上頭有一層鍍膜會閃著彩虹般的金屬光澤,是個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漂亮行李箱,但之后便塵封進衣柜深處,我好像從來沒看她收拾行李的模樣。 「我開學后還沒有回家過?!刮冶孔镜拈_口,試圖表達出感同身受。 「我也是?!顾瘟嘶问謾C?!负孟衩看味急荒憧吹嚼仟N的模樣?!?/br> 我想起她面無表情站在風暴里的模樣,難以言喻的感覺蔓延至心臟,我還在尋覓下一個開口的時機,她就適時的填補上空白。 「要不要去便利商店?」 樓下的全家人潮比平時少了許多,但依舊燈火通明,和昏暗的宿舍相比,就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結帳時我面對店員開朗的聲音有些侷促,這樣光明而美好的世界不適合自己。 羅瑀暄買了兩手啤酒,還叫了咸酥雞外送,我拿出錢包,她卻搖搖頭拒收。 「一直吃巧克力,偶爾也換換口味?!?/br> 從前不甘于被困在狹小而封閉的生活,全世界就是從家里走到學校走廊的距離,頂多加上補習班,可是當我們突然走入世界之大,反倒在蒼茫的天地瞬間失重,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失色的徬徨的,或許能稱之為成長的階段,我們還沒找到接住自己的方式。 打開裝滿啤酒的鋁罐,氣泡一擁而上,我也慢慢掂量起開頭。 「我是因為想離家遠一點才填這間學校的?!?/br> mama收起衣架和水管很久了,jiejie和哥哥繪聲繪影的描述從前是如何被追著滿屋子跑,但不是只有身體挨打才會造成傷害,精神上的折磨,也能將人消耗殆盡。 在外人面前,她看似開明,時則希望我全數照她所說的去做,跟她說要和朋友出門、想去上遠一點的補習班,她便會尖酸刻薄的問我是想去哪里鬼混。 「你那是什么態度?我是你媽!你有什么資格跟大人頂嘴?你給我注意你身為子女的態度?!?/br> mama抬起手的時候不是搧在臉上就是重重落在后腦勺,大多數只是為了非常微小的事情,甚至有時候毫無理由,mama歇斯底里的時候誰也攔不住,身邊的人總是無一倖免的被捲進風暴。 她總是蠻不講理,堅信自己的理論,不接受反駁,語氣輕蔑又優越,輕易把別人貶的一文不值。這是她最擅長的手段,讓人懷疑自己的價值進而懷疑自己的理直氣壯。 直到把所有人攻擊得遍體麟傷,她宣洩完怒氣,一切才歸于寧靜。mama會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過,將所有對他人造成的傷害單方面一筆勾消。她總是毫發無傷,全然無視我的傷痕累累。 她從不道歉,因為她沒有錯。偶爾我相信她也隱約知道自己的不對,因為她會先打開房門,若無其事的問我晚餐要吃什么。假裝看不見淚水和我蜷縮在被子里的姿態。 這就是她最大的退讓、最大的恩惠。 我開始不再期待任何事,但內心深處卻仍然迫切的希望被她認同,可惜不論我怎么做,她從來不會滿意。從成績、類組到填志愿,她對我的決定和成果嗤之以鼻,貶低已然成為她的一種習慣,從未停止傷害但她卻毫不自知。 因此我也放棄爭論,我開始學會安安靜靜才能保全自己。學會端詳她的臉色決定要不要躲進書房,才不會在她帶著怒氣進門的時候,被抓去毫無理由的搧兩巴掌。 但是耳朵關不上,她尖銳的言詞還是會一刀一刀深深地刻畫,飄進耳朵里生根。向下鑽探,深入皮rou和血管。 在告訴她我考上這里之后,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彼此說話,直到現在,她還在等我先道歉。 我們的關係緊張得像被我越咬越短的指甲,焦慮在每一處有她在的地方都會膨脹,我在開口之前,就先逃到這里, 這樣的關係不健康,問題沒有解決,底下還是暗潮洶涌,等著下一次被推上浪尖,泡沫消退之后會摔在鋒利的礁石上。 「我高中被發現交男朋友的那陣子,出門都要傳地標給她,跟誰、去哪都要交代清楚,她偶爾還會來查勤?!?/br> 她看到在路燈下準備道別的我們,先是重重甩了我一巴掌。隔天mama卻又心平氣和的約我談談,長方的餐桌上我們各執一頭,那是能和彼此相隔最遠的距離。雙方都坐下來討論,看似開明,卻說出一條比一條更為不合理的要求。 「可以不要分手,但從今以后成績只能進步不能退步,要是退步了那就全部都是你交男朋友的錯?!?/br> 就著餐桌上方的吊燈,每天晚上我在她面前,咬著牙寫完所有學校的作業,她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詢問我每一節課小考的成績,在她面前我像個小學生般,藤條抽得掌心滿是紅印還要說謝謝。我隱約覺得自己不該被這樣羞辱,怒氣無處宣洩,握緊到關節泛白的手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刻印,自動筆也被我寫壞好幾支。 然而高三的我唯一的選擇是接受。 「我媽是會叫我拍照給她看,確認我是在宿舍,而不是跑到其他地方鬼混?!?/br> 羅瑀暄輕扯嘴角,試圖擠出一絲自嘲的微笑,接力棒交到她手上。 「一開始是叫我開視訊,但我說室友也需要隱私,不喜歡隨時隨地被看,她才罷休。她對外人總是這么親切,處處著想,可能形象還是要顧,對我倒是想怎樣都可以?!?/br> 「我們家是司法世家,叔叔阿姨不是檢察官就是律師,我爸也是律師,在念研究所的時候認識了我媽?!沽_瑀暄說話的語氣像是稀松平常的撕開咸酥雞的紙袋,卻看見九層塔炸的一團焦黑。她挑開那些慘狀,選了一塊好入口的遞給我。自己打開啤酒猛灌了一口。 「我媽讀到博士,通過司法特考的最高等級,她的目標是大法官,但就在她累積經驗的時候發現懷了我?!?/br> 「她老是說她為了我放棄博士學位、放棄成為大法官的愿景。所以我的六個志愿都只能填法律系,她一間一間幫我填的?!?/br> 「我媽也是,我當初騙她說我要指考,瞞著她填志愿,因為我怕她會半夜起來把外縣市的志愿都改掉?!刮胰滩蛔〗釉?,她抬起頭,我們心照不宣地苦笑了下。 「我考上這里她已經很不滿意了。放榜之后她每天都在哭,咆哮著問我為什么不照她的計畫走。是不是翅膀硬了,想要離開家再也不回來。問我怎么可以這么對她,她辛苦把我拉拔到這么大,我卻不知感恩,一有機會就想往外跑?!?/br> 「很嚇人吧。在人前她是知名律師的夫人,差點就是教授,端莊大方,舉止得宜,但是她每晚都是這樣,離開家她就改打電話,歇斯底里地哭著質問我?!?/br> 「我的確想要脫離她。但我好像失敗了,就算我已經逃到這里,離我媽遠遠的,也依舊逃不開她?!沽_瑀暄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肝颐刻焱砩隙紩褋?,因為我聽到有人在敲房門的聲音,就算醒來我也一直盯著宿舍的門,我開始分不清什么是真的?!?/br> 看著她失焦的眼睛,我也想起了我那千篇一律的惡夢。 「所以我才會想為你做點什么,因為你好像跟我一樣睡不著?!?/br> 故事接近尾聲,說出來傷痛不會消失,但是多了一個人分擔這份沉重,比獨自行走來的輕松。 「她說,因為我毀了她的人生,所以要替她而活?!?/br> 顫抖的手快要握不住啤酒罐子,她遂一飲而盡。 「為什么要擅自對我有所期望,又擅自失望?」 我們從來都不是他們擅自捏造的樣子。 我盯著手中的啤酒,打開后就再也沒動,氣泡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任由水珠沿著鋁罐滑下,在掌心里積成一攤小水漥。羅瑀暄的眼淚也在滴落在手上,沿著掌紋流動,我忽然覺得我們好像又更貼近了一點。 沒有盡頭的惡夢,連哭都不能出聲。 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抱緊她,告訴她,我對她的疼痛感同身受,但我們好像還沒熟到那種地步。 于是她先向我伸出手了,手心的水洼在碰觸時聚流成河。她挨近我的身側,這只勉強稱得上是半個擁抱,羅瑀暄伏在我肩上痛哭失聲,我輕輕靠上她,側臉抵著額頭,任由她哭濕半邊的袖子。 「你是什么時候學會的?」 熄了寢室的燈,我們爬回各自的床上。窗外的雨滴開始敲著陽臺的欄桿時,她開口說話。 「什么?」 「學會哭不出聲音?!顾穆曇粝袷菈魢??!笢冂笥??!?/br> 「嗯?」 「我們的名字啊。一個是雨喧,一個是落雨?!勾昂煕]有拉好,從敞開的小縫可以窺見外頭的漆黑,映著月光的雨水不斷落下,將黑夜攪成一團陰暗交雜的模糊?!赣甑穆曇艉贸??!?/br> 雨聲襯著她虛無縹緲的聲音,我聚精會神想要聽清她沒說完的的后半句話,但突如其來的疲倦和規律的雨聲不斷拉扯著我,酒精催化讓人有些恍惚,像是墜入很深的海。 「我們會不會這輩子,都逃離不了雨季了?!?/br> 閉上眼前,我聽見她喃喃低語。 什么時候學會哭不出聲音的,我循著記憶溯源,越往回走越是一片荒蕪,黑暗的盡頭,我看見了九歲的自己。在那之后其實也不輕易掉淚,畢竟我再沒遇到過什么比這更痛。也許早在那時候,我就已經用完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