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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一隻沒有爪子的鳥在線閱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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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足之鳥》正式開拍時已經是第二年的三月。因為故事的一部分就發生于溫哥華,所以棚內拍攝和外景都在這座城市,而蘇瑞也會隨之忙碌起來,所以他堅持要在他忙起來之前去看一看今年的櫻花。溫哥華從三月起就進入了賞櫻的季節。與隔著美加邊境線另一側的西雅圖一樣,溫哥華也是個充斥著日本元素的城市,每年三月至五月,賞櫻節盛大到全國都有人慕名前來。他們為了錯開人流,一早就坐著地鐵前往溫哥華市區北邊的史丹利公園,那里擁有全市最成規模的賞櫻地。他們之前從未去過那里,進了公園只得隨著晨練或游覽的人流走,還沒看到幾棵櫻花樹,倒是順著海岸線,一直走到了公園最東面的海邊。

    在那里,他們看到了一座紅白相間的燈塔。

    「你聽過燈塔的傳說嗎?」蘇瑞問,見他搖了搖頭,就繼續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名看守人去看守一座非常偏僻的燈塔,遇上了風暴,他們被困在燈塔好幾個月,其中一個莫名其妙地死了,另一個為了擺脫嫌疑,把他放在棺材里,掛在燈塔外。結果棺材被暴風雨打碎了,就變成一具尸體掛在燈塔外面。這個看守人跟著尸體呆了好久,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大小便失禁,精神失常了?!?/br>
    「你這個不是燈塔的傳說,是克蘇魯傳說吧?!沽助Q洋說,指了指不遠處海邊的那座小燈塔,「你看這燈塔多可愛,不要給它亂安上這種獵奇的故事啦?!?/br>
    「那你講一個你的版本咯?!固K瑞回答。

    「我的版本……就是你遇到燈塔就要許愿,許愿之后,燈塔會把你的愿望告訴大海,然后漂到全世界去?!沽助Q洋說。

    蘇瑞朝他翻白眼,嘲諷道,「你是在寫《暮光之城》嗎?」只是他話音剛落,就被林鶴洋夸張地抓住了手腕。蘇瑞被嚇了一跳?!缚煸S愿!」林鶴洋喊道。

    海邊的風很大,將不少已經飄落的櫻花又吹了起來,其中有一朵好巧不巧,撞進了蘇瑞的掌心?!附o燈塔許愿,然后吹到海里?!顾f道。蘇瑞還想反駁,卻還是被他抓著手,只得笑了笑,將雙手合攏,嘴里默默許了愿。許愿罷了,蘇瑞將櫻花吹散到海上,他們就看著那些白色的花瓣順著海風飄遠,「我愿望太多了,一朵花是不夠的?!固K瑞看著那花瓣說道。

    「你許了什么愿?」林鶴洋問。

    蘇瑞瞥了他一眼,回答道,「我希望咱們的家人一切都好?!?/br>
    林鶴洋有些驚訝,他本以為蘇瑞會許一些他們兩人「白頭偕老」之類的愿望,無論是什么愿望,他都沒料到蘇瑞會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我以為……」他喃喃道。

    「你起碼還能見到你的家人,我是不是很不負責任?就這樣絕情地離家出走了?!固K瑞打斷了他的話,扭過頭來看著他,聲音有些不確定地顫著。

    「你們緣分不夠?!顾卮?,「并不是你的錯?!?/br>
    他們離開海岸線,走到了公園深處。史丹利公園里有幾條林蔭道兩旁種滿了櫻花樹,也只有那幾條街上人群熙攘,連拍照都要拼命找角度,才能不至于只拍下一堆游客。他和蘇瑞勉強在人流之中向前走著,中間時不時要插進來幾個人,撞著他們的肩膀,與他們逆向而行。

    他們沒有牽手。不那么擠的時候,他們會靠得緊一些,但林鶴洋斜背著他的雙肩背包,總在他背后晃著,稍微一歪就撞到了蘇瑞的胳膊,把他們之間隔出了一小段距離。林鶴洋大概是看上去很會攝影,又比較無所事事,一路上被好幾對情侶或一家子拉著幫忙拍合照,蘇瑞就在一旁拎包等著,直到有一對情侶覺得耽誤了他們的時間,執意也要幫他們拍一張,他們才擁有了這一天的第一張照片,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林鶴洋抬起手來摟著蘇瑞的肩膀,與其他情侶并無兩樣。

    那年夏天林鶴洋房子租約到期時,他沒有選擇續約,而是在七月份搬到了蘇瑞那里,與他住到了一起。也是在那段時間,林鶴洋在自己很久未登錄過的大學郵箱里發現了一封郵件,竟是他大學期間最好的朋友孫艾倫發來的。那封郵件字里行間都透著可憐的味道。

    「親愛的鶴洋,你好,

    你自從轉學去溫哥華之后就再也沒有登陸過你的臉書賬號,電話號碼變了,微信號也廢棄了(我給你之前的微信號發過很多消息都沒有人回復),我只能給你發郵件,你能不能看見就聽天由命了。雖然我知道你這樣很絕情所以其實我也可以選擇一輩子再也不理你,但我想告訴你一聲,我今年八月份會來美國,帶著我男朋友重游故地。我打算順便去見一下william,你知道他已經結婚了嗎?我估計你還不知道。你現在到底怎么樣了,你離開osu之后,咱們就再也沒聯系過了。如果你能大發慈悲加一下我的微信,或者給我一下你的電話號碼,咱們imessage聯系,理我一下,謝謝了。我的微信號:ellenzhang1993?!?/br>
    于是,八月份時,他們兩人啟程前往了俄亥俄州,回到了他們的母校。他們在哥倫布市停留了幾日,與威廉·諾里斯和他妻子,孫艾倫還有她的男友時隔多年之后再次相聚。他們一行人先是在威廉·諾里斯家蹭了幾頓飯,而后那美國人想要盡地主之誼,便帶著他們去了購物中心吃飯,只是美國人實在對美食不太講究,精挑細選了一番,還是選了個不太會出錯的巴西烤rou餐廳。

    那時,林鶴洋剛與蘇瑞同居,他們琢磨著換家具,便在約定的飯點之前去購物中心逛家具店,卻因為購買什么樣式的床品吵了起來。和蘇瑞相處久了,林鶴洋才知道真正在一起生活,和之前僅僅是搞曖昧之類的高中生一樣小打小鬧,甚至是之后他們真正開始戀愛完全不一樣。他們總是在一些小事上吵架,因為蘇瑞這個人真的很容易上頭。

    什么嘛,之前的溫柔都是裝啊。

    他破口大罵,而蘇瑞每一次都會罵回來,臟話一句比一句難聽,「裝你媽逼,你他媽的別當我是傻子?!顾菑埡湍挲g完全不符的年少臉蛋總讓他忍不住喊,喂,你還沒有到說臟話的合法年齡!

    大多數時候,林鶴洋都說服自己去容忍這個人多一點,因為畢竟——他心虛,沒錯。因為蘇瑞從來都是那個容忍他,等待他,給了他無盡善意的人。想想原來你的嘴有多欠,現在你就有多活該,對吧,姓林的?現在,容忍這點小脾氣又算什么?他咬牙切齒地提醒自己。

    對、「小」脾氣……

    幾句下來他就忍不住了,中氣十足地把那人的聒噪吼下去。他嗓門大得很,每次都能在音量上獲得勝利。他想,這得益于小時候和兩個嘰嘰喳喳的jiejie吵架,如果誰小時候能被這樣兩個jiejie鍛煉一下,那么全世界的人他都能吵贏。

    當然,每當這種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他挺喜歡被自己兇到不敢吭聲的蘇瑞,像只炸了毛的貓。

    然后他們的拌嘴就這樣從家具店一直吵到晚上的聚餐地。他們從家具店走到和孫艾倫還有威廉·諾里斯約定好的烤rou餐廳時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蘇瑞總拽著他看手機里搜集好的床品樣式,非要讓他點評出些名堂來,但他又覺得這個不太好,那個不滿意,蘇瑞有些不耐煩,說那你來挑吧大哥?林鶴洋便又立刻改口說,隨便你,我什么都可以。

    蘇瑞被氣笑了,當街沖他嚷嚷,你媽的,我做什么你都不滿意,讓你做,你又把事情都推給我!

    他們就這樣頂著嘴走進餐廳,除去服務生招呼他們到預訂的座位上那十幾秒鐘沒有講話,等在窗邊的桌子旁坐定的下一秒,蘇瑞那張堪比他兩個jiejie加在一起的嘴巴又開始聒噪個不停。

    他們兩人到的早,便先要了兩份菜單,林鶴洋想借此轉移話題,但蘇瑞卻揪著剛才的話頭不放,非要和他理論清楚?!改惴且臀抑v清楚有什么用?我都說了你來做決定就好了?!沽助Q洋長嘆一口氣,咬緊了牙關沒發作。

    「你他媽的每次都讓我做決定,然后我決定了你又說不行,所有的事都是這樣,你好牛逼啊你?!」

    「我什么時候干涉你的決定了?」

    「你——要么就什么都不滿意、要么就屁都不管,我可他媽算是知道你jiejie的感受了!」

    「我什么時候屁都不管了?」

    「那您今天就跟我說清楚你在家做過什么?」

    林鶴洋剛想回嘴就看到孫艾倫帶著她男友走進餐廳。那時還沒到中午,餐廳里人不多,林鶴洋趕忙站起身來招呼那兩人。孫艾倫風風火火地朝他們跑來,挨個擁抱了他們。蘇瑞抱完,立刻就跟孫艾倫告狀,語氣還特別理直氣壯,說你快幫我,林鶴洋他總惹我生氣。

    「是你無理取鬧好吧?」林鶴洋惱了,壓著聲音沖他吼了一句。

    蘇瑞瞪大了雙眼,蠻橫地破口大罵,「你有理???之前搬家的時候你做什么了?」

    「你真說得出口,哪些臟活累活不是我做得?!」林鶴洋頂嘴道,「你要求還那么多,光是挪家具就挪了好幾回——」

    「我還不是希望能住得舒服點兒???!」

    「——你還怕蟲子,看到蟑螂都要我給你打……」

    「連這個你都要抱怨?!打個蟑螂你都不樂意?」

    林鶴洋「啪」得一下合上菜單,連一直目瞪口呆圍觀他倆口角的孫艾倫與她男友都被嚇了一跳,他借勢抬高了聲音喊道,「不要再吵了!點菜!」蘇瑞也被他突然中氣十足的聲音嚇得楞了幾秒,隨即臉上立刻爬上一陣嗔怒,也「咣當」一下子把菜單扔到桌上,把面前的碗盤敲出了些叮咚的脆響,差點引來服務生的註意。蘇瑞仿佛真的炸了毛,連頭發絲都散發出一股讓他退避三舍的殺氣,他不著痕跡地在椅子上往遠離蘇瑞的方向挪了挪,聲音也軟了下來?!负美病瓕Σ黄鹄??!顾救醯?,「是我不好,咱們先點菜吧?好不好?」

    直到威廉·諾里斯和他妻子姍姍來遲時,他們兩人之間的凝重氣氛才稍微消散了些,只是蘇瑞那張嘴又不閑著了,非要跟威廉·諾里斯告狀,把他說得像個大少爺,在家什么都不干,只知道享清福。林鶴洋垮著臉,每一句話都想要張口反駁,但就是不知道該在哪一句話插進嘴。蘇瑞說的每一句話在他看來都那么蠻不講理,但仔細琢磨好像又有點道理。

    你好遜啊,姓林的。

    孫艾倫悄悄湊過來說,瞅你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不以為然回答道,算了,反正他打架也打不過我,我嘴上還不讓著點,豈不是太沒人性了?

    挺好,挺好。孫艾倫說道,別人都不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嘴有多毒,你肯定沒少惹蘇瑞學長生氣呢。

    林鶴洋氣不打一處來說,連你都不幫我說話——

    蘇瑞恬不知恥湊過來打斷他倆的悄悄話,那時他已經氣全消了,又恢復了平日那一股溫柔賢良好像籠罩著一層圣母光輝的模樣,沖他們說,你們在說什么呢?沒有在講我的壞話吧?

    沒有沒有,我們夸你呢。他倆同時敷衍道。

    八月還未開學,校園里人不多。他和蘇瑞重返母校,來到了這個他們五年都沒有再返回的地方。他們從東邊進入校園,走進偌大的中央草坪又向右拐上車道,在那里等來一輛校車他們就會上去,隨緣地讓校車帶他們駛向所有地方。整整八年前,他在盛夏之中來到了這里。他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那些樹蔭連成整片的綠色,磚墻畫出紅色的幕布,就像被他拋之腦后的過往。

    「我們要往西校區去了?!固K瑞說,指了指奧倫坦基河。橋下的河床上聚集了幾隻黑色的鵝,「呱呱」叫著好像電影里的反派。

    他突然有些想念這里的冬天。那令人窒息的漫天大雪好像也不算差。

    「當初我還來過這里的警局,你記不記得?我在那里做筆錄來著?!鼓侨送蝗恢钢@條巴士線路勁頭的拐角處,那棟孤零零的二層建筑。

    啊……他想起來了。那時他大一,熱血沸騰地和一個叫珍·阿爾伯特的女人跑去跟校警告狀。教室里的椅子都被挪到一旁去了,只剩下一張大折疊桌放在中央,兩名校警看著蘇瑞,在那里問話,「那個教授對你做過什么?」,仿佛犯錯的是蘇瑞。如今這棟建筑連一點點他們存在過的跡象都沒有了。那就好像蘇瑞一樣,像一隻鳥,來去匆匆,雁過無痕。

    「不知道jacob怎么樣了?!固K瑞又說道。

    「你還記得他啊?!沽助Q洋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喜歡聽到那人嘴里說出那個「教授」的名字。他仿佛又回到了快十年前,那個對什么事都能憤憤不平的年少的自己。他一邊念念不忘地記恨那個「教授」曾對蘇瑞做過的變態事,另一方面……

    即便已經過了這么多年,他還是很清楚那隱晦的感情是什么。嫉妒——是以他的理性為燃料的嫉妒。無論是以一種怎樣的手段,他都嫉妒那個教授能在蘇瑞十八九歲的人生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從西校區坐上巴士回到主校區的時候,蘇瑞突然提議回到他曾經的教學樓看一看。他們到達設計學院的教學樓的時候是上午十一點,走上三層之后他們發現大部分辦公室都是空著的,只有個別教室里還上著暑校的課。他們穿過一間間教室之后就到了接連的教師辦公室。蘇瑞在其中一間門前停下。那些辦公室的門邊都貼著一塊牌子,里面卡著這間辦公室內的教授、講師或助教的名字。蘇瑞就站在那牌子前喃喃道,「名字變了……」

    「你認識這個教授嗎?」林鶴洋問。蘇瑞搖了搖頭,說道,「這間,以前是jacob的辦公室?!?/br>
    林鶴洋二話不說,拽著蘇瑞的手腕就往前走,手上用了些力道,讓他暗自擔心會不會把蘇瑞脆弱的關節抓碎了?!肝?、很痛?!固K瑞被他拽著趔趄了一下,胳膊在他手掌里掙著。他猛地停了下來,那人就撞在他身上?!改銥槭裁聪牖氐竭@里來?」他回過身來,抬起雙手抓住蘇瑞的肩膀,問道,「我可是一點都不想再看到『那個人』的辦公室?!?/br>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他?!顾麄儍扇说哪橂x得那么近,他的下巴上都能隱隱感覺到蘇瑞的鼻息。

    「我當然不喜歡他!」林鶴洋壓低了聲音喊,「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就是在酒吧里,看到他差點強迫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

    蘇瑞低著頭,「……我那時候很惱我自己,明明是成年人了,卻還被教授牽著鼻子走?!?/br>
    「你那時只有十八九歲而已……」他回答。雖說人十八歲成年,但沒有人會把十八歲的人當成真正的大人。

    「你也只有十八九歲呀?!固K瑞卻說,抬起眼來目光翩翩望著他,「你救了我?!?/br>
    林鶴洋覺得自己耳朵后面有點發燒。他故意滿不在乎地說,「沒什么,我那時候是比較莽撞啦?!?/br>
    蘇瑞笑了,又開始邁開步子,他們沿著走廊走向樓梯,偶爾一兩間教室內回蕩著講師授課的聲音。在那些隱約的聲音中,蘇瑞隨即收起了笑容,厲聲道,「我是說真的?!?/br>
    「???」

    「你救了我?!?/br>
    「我知道?!沽助Q洋回答,「這沒什么,我是說——」

    「jacob從來都不希望我和別人太熟,他不希望別人能『得到』我?!固K瑞打斷了他,「但他那天見到你之后——正是因為見到了你,那天他才迫不及待在酒吧sao擾我,因為你給了他危機感?!?/br>
    那時,他們走出了教學樓。臨近晌午的陽光很曬,透過參天的樹蔭投射到石板路上,散著熱氣,炙烤著他們的腳。草坪上倒是涼快些,他們走上去了,在中央草坪的一處長椅上坐下歇息。在那里,他們剛巧能看到整片草坪的景色,還有不遠處低矮的建筑,和坐落在校園中央的鐘樓,沒過一陣子,那里就將敲響十二下鐘聲。

    林鶴洋笑道,假裝攥起拳頭來稍微揮了幾下,「早知道我那天再狠一些,揍他一頓,讓他更有危機?!?/br>
    蘇瑞突然扭過頭來看著他,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終蘇瑞還是沒說話,只是看著他,陽光把他黑色的眸子都照淺了。然后趁著林鶴洋怔怔凝視他的那一刻,他抬起左手來,用手掌遮住了蘇瑞的雙眼?!父陕铩?!」林鶴洋還以為他要整蠱自己,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拉下來,但蘇瑞加重了力道,指尖扒住林鶴洋的眼眶,牢牢地捂著他的眼睛。他另一只手伸進旁邊的書包里拿出一隻記號筆來。

    然后他放下手,反過來又拉住林鶴洋拽著他小臂的手指,開始在那隻左手的無名指上畫起來。那是一隻很細的記號筆,能畫出很多細節,于是就在他的精雕細琢之下,一顆栩栩如生的黑白色戒指逐漸浮現在林鶴洋的無名指根部。他暢想過很多次能用戒指套住彼此的場景,比如在無數人的祝福之下,就像好萊塢最俗套的愛情電影那樣,比起他所暢想的那些情景,此時此刻顯得有些淡薄了。他們只是坐在樹蔭之間,稀松平常,路人也都行色匆匆;但他又覺得那時的氣氛剛剛好,在他們初遇的校園,沒有人註意,他們悄悄的,就像是分享著彼此的秘密。

    陽光濃烈,照得戒指好像是真的一樣,仿佛有一圈套在他手指上的光環閃耀得刺眼。

    「你也給我畫一個?!固K瑞說,把筆遞給他。

    林鶴洋的技術就差遠了。他笨拙地抓著蘇瑞細長的手指,在上面顫巍巍地留下完全不輸三歲小孩的繪畫技術的一枚戒指,「沒有你的好看?!谷缓笏y得地謙卑起來,蓋上記號筆的蓋子。

    蘇瑞鄭重地搖搖頭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戒指啦?!?/br>
    回到溫哥華后,他們領養了一只德國牧羊犬。那只德牧是一家不合規的犬舍育出來的種,犬舍被舉報后,動物保護組織將這只三個月大的小狗救了下來。在一次住處附近的社區領養活動中,他們遇到了它。那天被帶來的每一只都那么招人喜歡,這只膽子很小,總縮在后面,不太引人矚目,差一點就被他們錯過了。亦或者是它太過矮小而安靜,反而引起了林鶴洋的註意。蘇瑞原本還嫌這只狗太瘦小會不會長不大,卻根本想不到半年多之后,它直立起來的身高就快趕上自己了。

    他們給這只德牧取名叫「birdie」。

    大型犬總是精力旺盛,拆家頻繁又不好管教。小時候被罵了還會歪著頭一臉懵懂跟人賣萌,長大些聰明了,就明白為什么罵它,又會可憐巴巴耷拉著飛機耳討饒他們的原諒。蘇瑞總能在那狗狗眼里敗下陣來,罵幾句打幾下就于心不忍了,最后還得林鶴洋上場,但大部分時候,管教它的都是蘇瑞,而德牧又是極通人性的犬種,很知道該找誰當庇護,每次往林鶴洋懷里一鉆,蜷縮著,尾巴連帶著屁股一起搖來搖去?!缚蓱z兮兮的,別罵啦,老是罵我們birdie?!沽助Q洋就摸著birdie的腦袋說。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該站哪邊???!」蘇瑞上前拎著birdie的后脖頸想把它拽出來,瞪著眼又沖他喊道。

    林鶴洋抱著birdie,「看啊,媽咪好兇的?!?/br>
    最后birdie逃過一劫,倒是他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不僅如此,每次他們帶著birdie去朋友家做客時,只要birdie在別人家闖了禍,蘇瑞都能第一時間把錯誤堆到他頭上——

    「birdie把狗糧打翻了???跟他老爸學的?!?/br>
    「把你衣服咬壞了???跟他老爸學的?!?/br>
    「粑粑拉在屋子里了?跟他老爸學——」

    林鶴洋氣得大喊,「我可從來沒有!」

    蘇瑞理都不理他一下,扭頭跟朋友說道,「林鶴洋平時好慣著birdie的,都不讓我打它?!?/br>
    林鶴洋覺得這樣下去自己遲早會被氣死。

    他是怎么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變成現在這般境地的?

    這怪不得別人,林鶴洋,一切都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那一年又入冬時,電影《無足之鳥》的拍攝過半,蘇瑞作為藝術顧問,雖然不用每日跟組但也得隨時stand-by。某些蘇瑞需要趕工拍攝到晚上的日子,林鶴洋會借著遛狗的工夫開車跑去劇組「探班」,等著拍攝結束接他回家。蘇瑞在片場則從不避諱他的同性戀身份,恨不能拽著他向整個劇組宣揚林鶴洋是他男友。

    當然,讓林鶴洋驚訝的是,盡管他只是偶爾去片場,但劇組洋洋灑灑一百來人,還真有那么幾個對他感興趣的,他可是從沒思考過自己在lgbt群體里受歡迎的程度,畢竟這個圈子里的人除了蘇瑞他幾乎沒接觸過別人。蘇瑞看上去好像對這種事信手拈來,每次片場哪個好看的小男生跑來和林鶴洋搭話,無論那人剛才在哪里,下一秒準能出現在他旁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倆對話,時不常還插一嘴。

    「我都不能和別人講話了嘛?」林鶴洋抱怨道。

    「女人可以,直男可以,gay嘛?不行?!固K瑞伸著一根手指頭在他眼前晃。

    他們也不是沒為這類事吵過架。林鶴洋被問煩了,會覺得這是蘇瑞對他的不信任;那人多疑起來,有時還會勒令看他的手機。只是林鶴洋覺得他才是那個更應該擔心的人才對,比起林鶴洋的工作環境,那人平日閱人無數,又是在文藝圈,gay總會更多的吧?他們在一起時間久了,這些瑣碎的煩惱就隨之而來。林鶴洋曾暗自在心里算計著,他們認識了這么久,吵吵鬧鬧又惡言相向,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也該經歷七年之癢了,那些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的繁雜的煩惱,帶給他的苦痛好像總是比快樂更多。

    如果是在大學時期,林鶴洋才不會管那么多。他能甩下一切向前飛奔而去,把所有的苦悶拋之腦后因為他足有這樣做的資格,但年近不惑的他總能想明白一個道理。那個「道理」總是在一些特定的場合出現,比如——比如他早上睡醒,看到蘇瑞在廚房里做早餐,迷迷糊糊,還錯穿了他的拖鞋,讓林鶴洋只得光著腳;他們下班后一起在街上溜birdie,一起和鄰居打招呼;天氣寒冷時他們縮在沙發里,蘇瑞將冰冷的雙腳踹進他的睡衣暖腳;或是在他們睡前的每一句晚安之中。

    每當他回到家,看到客廳角落電腦桌旁散發出刺眼的光,蘇瑞在電腦前戴著眼鏡伏案工作時,他就會想起十年前,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在午后被曬得通透的藍天之下,在盛夏的芳香之中,那個還留戀著深圳林立的高樓和母親溫柔話語的十八歲的自己,敲響了那棟三層小樓的破舊的門。二層房間里飄出一句喊聲,「蘇瑞——去開門!」,門應聲開了,那個穿著白色t恤,眉目清秀的娃娃臉男生出現在他面前。對于他來說,那就像一場夢照進了現實,在他身后,還未開學時,一群十八九歲的孩子吵鬧著呼嘯而過,他們引吭高歌,對未來抱有最巔峰的期望。

    他想,即便是現在已經年長的他們兩人,生活中無論是因為工作、瑣事,亦或是意見不合而擦槍走火出來的苦惱多么讓人難以招架,那依舊是他最熱愛的生活。他們像兩隻沒有爪子的鳥,漂泊于逆風之中,不留下一點痕跡。他們把過往小心地藏在雙翼之中,再飛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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