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以第一次見面來說,這應該是最糟糕的開場——先是在校門口撞了滿懷,又在帶別人參觀時翻臉。要是梁笙來負責的話肯定不會變成這樣。 我在心底嘆氣,道歉的念頭在心里左右搖擺著。 踏進教室,里頭只有一個人。 梁笙似乎在調整烘焙儀器,聽見聲音時抬起頭看向我們這里,走了過來,臉上掛著一副墨鏡,眼鏡下是燦爛的笑容,再往下就會看見一件花襯衫。 「??大哥,你剛從夏威夷回來嗎?」 他摘下墨鏡別在胸前,反問一句:「難得沒睡過頭結果還是遲到了?」 雖然已經習慣這人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就對我的消息格外靈通,但是聽他這么直白地戳破還是感到頭痛。 心情卻也莫名其妙地輕松一些。 「??是啊是啊,」說著我往旁邊走了一步,「這是我們班的新生?!?/br> 梁笙將視線移向季宇澄,向他微笑的同時伸出手,「你好,我是梁笙,烹飪社的社長,至于副社長你也見過了?!?/br> 說完時他又對我說:「讓我猜,新年計劃也沒寫對嗎?」 喔,又來一槍。 「對——別問了。你要帶他填表格吧,還有機器要調整的嗎?」 梁笙聳聳肩,指了不遠處的烤爐,「就剩那個還沒預熱,小心點?!?/br> 「我知道?!乖陔x開前我轉向季宇澄,目光放在他的領口,語速飛快地說:「梁笙會告訴你怎么填申請表格還有注意事項,今天的社團活動應該只有我們幾個,結束后打掃完就可以先回去了?!?/br> 之后我就將季宇澄丟給梁笙,徑直走向烤爐。 報到日大多只有正副社長會留在社團,除了籃球或足球社那樣需要多人才能活動的社團才會有比較多人留下。若是沒什么人入社的話今天就可以直接結束,但要是像我們這樣有人申請入社,就要處理一些手續還有進行短暫的入社體驗。 至于手續什么的,就是讓申請人填幾張類似入職申請的表格——包括你為什么選擇了夜色學院,覺得自己有什么長處,為什么選擇這個社團,你覺得自己能為學校和社團帶來什么,又能學到些什么等等。 別的學校也許也有奇怪的地方,但應該不至于像我們學校那么怪。 確認度數和時間,按下啟動按鈕,確認烤爐有正常運轉,沒有發出怪聲。我在附近找了張位子坐下,先確認一眼群里的消息,高中部都表示今年沒有新的申請人,便將手機收起??戳搜哿后?,他們坐在另一張桌子,他正在教季宇澄要怎么填那些奇奇怪怪的表格。 看著他們的背影,思緒被季宇澄剛才那句話牽回了過去。 我生在臺灣,母親來自日本,叫做柳川杏香,她是位像風一樣自由的人。在母親的家鄉,有很多代代相傳下來,至今仍在經營的和菓子店家,柳川家就是其中之一。 十年前,我第一次跟著母親回到那個家。 那是一間寬廣的古宅,每當風從庭院吹進走廊,掛在廚房外的風鈴就會響起。我以前總有個疑問,明明那座房子里有不少人,為什么會那么安靜。大家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連交談都是輕聲細語,唯一熱鬧一點的,就是廚房。 那里也是我跟母親最常待著的地方。 我在那里學過和菓子的做法。怎么分辨不同類型的紅豆泥,要怎么煮才會又蜜又細;也做過晶瑩的琥珀糖跟水羊羹。雖然很好看,但是味道幾乎都差不多。 告訴了母親我都學會了,不想繼續學這些后,她看起來很高興。 「那我們學完這些之后就換別的吧?!?/br> 她摸了摸我的頭,在之后的假期里記下了幾樣甜點的做法,但是一點也提不起興致,我那時大概理解為什么有人一上國文課就睡著了,真的很無聊,要不是因為站在臺子上,我可能會打哈欠打到摔下來。 柳川家有好幾間大小不一的廚房。我們所在的最靠后,旁邊的院子也是最小的,只有一株小小的櫻花樹,可是春天去的時候就能賞花。我喜歡那個小院子。 學完基本的和菓子做法后,母親開始教我做西式甜點。 有一次,就在我們剛做完提拉米蘇,正要享用的時候,外公經過了這里,他見到桌上的甜點,瞪大眼睛,伸出手顫抖地指著母親。那時候我還聽不太懂外公所說的方言,可是他的聲音很大,很激動,母親臉上的笑容也消失無蹤,那也許是我第一次聽見母親用那么僵硬的聲音說話。 他們之間說了什么,那時的我聽不太懂,只記下了幾個詞語,后來長大了,會的更多了,再怎么回想,也只記得那么一句話。 「這種東西,別再讓我見到第二次?!?/br> 那不是我們第一次做提拉米蘇,母親很喜歡這道甜點,每當要撒上可可粉之前,她總會在頂層淋上薄薄的黑蜜,因此味道跟外面賣的都不太一樣,除了酒的香醇、咖啡的苦澀、馬斯卡彭的奶香,最后還有一抹香氣將所有風味結合在一起。 我喜歡在院子里跟母親一起吃我們做的甜點,偶爾母親的meimei柳川詠美也會過來,她總笑說母親不喜歡走前人的老路,就愛鑽研西洋點心,老是惹得外公生氣。 但也許不全是這樣,至少我在吃提拉米蘇時不是這么想的。 后來阿姨也會跟母親一起做西洋甜點。雖然阿姨沒有像她jiejie那么擅長,大多時間都沉浸在練習柳川家的食譜上,但是她很會做一道甜點來哄母親開心。 那道甜點與提拉米蘇有些相似,但又不全是一樣的。 「呦,烤箱炸了沒?」 一個清亮的聲音將我拉回神。我側過頭,梁笙不知何時在我對面坐下,一手撐著下顎一手甩著墨鏡玩,見到我看向他時還歪了歪頭。 「沒有?!刮曳藗€白眼,「都填完了?」 「給他點時間嘛,正好我們來想想等會做什么,我都餓了?!?/br> 畢竟今天沒有多少學生在學校,所以午餐要自己想辦法解決,大部分人會選擇叫外賣或是去學校對面的咖啡店外帶,但是這對我們來說根本不成問題。 「你要是能餓死在烹飪社我都佩服你?!?/br> 「可是準備時間很長欸!」 「你別裝,」我環顧一圈教室,攪拌機有清洗的痕跡,剛才經過冰箱時已經能感到陣陣冷氣,在我們來的時候只剩下烤爐還沒有預熱,那甚至還有可能是讓我有工作才留下的。 我回過頭,「你敢跟我說櫥柜里沒有發酵好的麵團?」 梁笙一臉無辜,「有啊,那都是必要的準備,不然要是有人來報名卻發現還要等個幾小時才能吃飯該有多慘啊?!?/br> 「先生?!?/br> 「是?」 「請問你幾年級了?」 他還遲疑了幾秒,狀似在思考,「嗯??以長相來說,國三,」在我準備抬起手時,他連忙改口,「高三,高三,冷靜點副社長?!?/br> 放下手,我感覺自己都快無力了,扶額嘆息,「你都高三了,老師還這么早就放你來準備社團活動?」 他沉默一會,然后故作嚴肅地說:「如果其他人也能像我一樣霸榜六年,老師應該也不會說什么?!?/br>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輕笑出聲。抬眼看向梁笙,他還是維持剛才坐沒坐像的姿勢,但是一直注視著我的反應。在我們看向對方時一同笑了。 他的眼睛像是長長的杏仁,在眼尾處微微上挑,直盯著別人看的時候總會讓人容易緊張??墒钱斔ζ饋淼臅r候,整個人又如同春風吹拂般溫和,彷彿尖銳之類的詞語都用不到他身上。 「好了,講真的,要做什么?」 「我帶了一隻白切雞來學校,就用那個做涼拌吧?!?/br> 「??你說你帶了什么?」 「白切雞啊?!?/br> 梁笙語氣輕松得讓我以為他說帶了雞蛋,我扭過頭看向冰箱,又轉過身看著他,手指著冰箱,一臉不敢相信。他眨眨眼,點點頭。 「你今年帶的東西比你的穿著還要離譜?!?/br> 「哇,好過分,我傷心了,小蝴蝶怎么可以那么說,我們不是好朋友了嗎?」 「是,但你每次都能刷新我的上限,」注意到另一邊的季宇澄似乎填好了,我站起身,「表格給我吧?!?/br> 季宇澄走了過來,這時我的心情已經恢復平常??粗麑⒈砀襁f過來,我大致掃了一眼,寫得不少,要等結束后再跟梁笙慢慢討論。 走到另一邊,把表格收進桌子抽屜里,我望向梁笙跟季宇澄,「所以,梁笙要做涼拌白切雞,我做軟法跟蘿卜湯,你想做什么?」 「我負責甜點吧,你們有忌口的嗎?」 我搖了搖頭,原先坐著的梁笙也站起來,拍了拍季宇澄,「甜點的話我們都可以,這里的材料和機器都能自由使用,有不懂的再問我們就好?!?/br> 說完梁笙走過來把鍋子裝好水放上電磁爐,「我還是第一次吃軟法配蘿卜湯?!?/br> 「天乾物燥,喝蘿卜湯降火氣?!刮易叩揭慌缘乃圻呄词?,然后從冰箱拿出蘿卜、玉米、香菜,還有涼拌用的紅洋蔥、紅辣椒跟金桔。 「那你要多喝幾碗?!?/br> 「那蘿卜你全吃了吧?!?/br> 梁笙閉上嘴了,把醒發好的麵團拿出來放桌上,又把洗好的蔬菜都拿走放到中島上,「一個多月不見你變狠心了?!?/br> 「謝謝夸獎?!?/br> 關上水龍頭,我走到中島,途中看見季宇澄拿了半打雞蛋,才發覺梁笙開了冷氣,整間教室的氣溫比較低,這樣打發的雞蛋也不容易壞掉。 以往沒有新人來的話,我都會做提拉米蘇,梁笙也知道我的習慣,每次夏天的時候都會提前開冷氣。不知為何,可能是季宇澄的話讓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在注意到他將蛋白蛋黃分離時,我莫名有預感他會做什么。但很快又搖搖頭,將多馀的想法甩開。 先把蘿卜去皮,同玉米切塊,在水滾前就放進去一起煮,香菜和調味最后再放。接著我把麵團分成了十小塊,滾圓、搓長,在上面劃刀后放到鋪好烘焙紙的烤盤上,最后放進烤爐。 接下來只要等待就好了,一旁的梁笙也差不多做完了,我們兩個默不做聲地坐在季宇澄身后的位子上,他也看見了我們的舉動但沒有特別反應,似乎習慣了被人注視著,手下的動作行云流水。 比較讓我意外的是,他沒有立刻使用分離的蛋黃,而是將綜合堅果拌進打散的蛋白,確定每顆堅果都裹上后又加入不同香辛料和糖,最后把堅果平鋪在烤盤上再放進邊上的烤箱里加熱。 「那些蛋黃要怎么辦?」提問的是梁笙。 「那道甜點適合做好了馬上品嚐,不會很耗時,待會我再做?!?/br> 梁笙表示理解地點頭。 沒過多久麵包烤好了,但是我沒有立刻將其取出,而是先去確認湯的狀態和調味,梁笙也把醃好的涼拌雞rou端上來,然后是季宇澄拿了籃子把麵包放進來。 「今天的午餐大概是我回來吃過最神奇的一餐?!沽后献笫帜弥I包,里面夾著雞rou,右手拿著湯匙,上面還有一塊帶著香菜的蘿卜,他一臉嫌棄地把蘿卜放進我碗里。 「既然不吃一開始就別舀,」我無言地看著他幼稚的行為,還是把蘿卜吃掉了。 「墨鏡擋住了,沒看見?!?/br> 無視他睜眼說瞎話,我保持沉默。 我跟梁笙坐在同一邊,季宇澄坐在對面,他彷彿是三不猿一樣安安靜靜地吃午餐,除了回答梁笙的幾個提問之外就沒怎么開口。 以前也不是沒出現過這樣沉默的情況,不過季宇澄比起刻意沉默更像是習慣如此,也是這樣,梁笙在之后就沒有繼續提問,我們就在短暫的寧靜中結束了午餐。 負責清洗的是我,梁笙去清理烤爐,季宇澄則是開始做他所說的甜點。 他從碗柜里拿出三個透明杯子,剛才烤過的堅果鋪了一層在最底下,然后我見到了,他把蛋黃放在鍋子上隔水加熱。 那個做法我再熟悉不過,因為在日本就見過了很多次。 梁笙靠在我旁邊,長長地發出了喔一聲,我沒有把他扇到一邊去。自從看清季宇澄cao作的手法,我便覺得思維跟身體分了家,也許我是想要從這里跑開,可是目光卻離不開他身上,或者說,我無法將視線從他製作的那道甜點上移開。 直到最后,季宇澄將薩巴雍放到我跟梁笙面前時,我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時間比較短,便做了這個,還請慢用?!?/br> 透明的杯子里,堅果與蛋黃醬層層相疊,最頂上是碎巧克力和可可粉。 多么熟悉,如同阿姨的手藝重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