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健文:事情真偽根本不重要(二)
女生的聲音不再響起。健文在公園門口左右顧盼,如同臨床心理學家鉅細無遺地留意每個游客的神情,只是找了差不多一小時,看到的全是面容僵硬且欠缺溫度的臉孔。既然不見女生影蹤,聲音也未再出現,他該不該馬上脫下頭套回到現實了?但這樣做的話,意識會不會殘留在這里,在現實里醒不過來?他來到這里之前是在《惡靈古堡》的游戲系統,不知道是游戲斷線還是受到其他干擾才來到這里。他沒搞清楚狀況,不敢輕舉妄動。健文購買這個儀器前看遍用家在官方網站留下的評語,幾乎每一個評價都是正面的,沒有一則留言提及過健文現時面對的情況。健文思忖,畫面忽然跳動的最大可能性是他誤啟了地圖中的游逛功能才會來到這里,換言之他還在系統中,是意識帶他來到動物園。事情是這樣的話就好辦了,只要他如常按下頭套上方的紅色按鈕,意識與腦波圖電極片貼停止互通,他便回歸真實。 「你好?」女聲一再響起刷破沉默。 健文環目四周,所有npc走向入口,根本沒有人留意他。停駐片刻,他放緩呼吸,傾聽著npc的對話。只是平常的木訥人工智能語音,絕不會發出這么靈動,或是形容得直白一點,就是帶有人性的聲音。 正當健文準備移步時,同樣的女聲再次說話:「你好?」 健文這次終于聽清楚了。夭壽,怎么會這樣?明明就設定了以國語作游戲語言,怎么會出現廣東話的語音? 他再次駐足,猶豫了一下便用不太純正的廣東話對著空氣大叫:「你好?!剐液盟郧昂芟矚g看《古惑仔》,而且公司有來自香港的同事,聽多了也會說一些簡單的字句。 久久襟默。 「你終于聽到了!我一直跟你說話,你都不回話?!古d奮得大叫。她的聲音清楚立體得仿似女生在健文耳邊說話。 健文對著空氣大喊:「你在哪里?」 迎來的又是一片寂靜。 健文再次叫嚷:「你退出了嗎?」 「你不是香港人?」女聲泛起。 「我是臺灣人?!惯@個人應該真的不是npc吧,根據他豐富的游戲經驗,npc是沒有可能作出這么流暢而人性化的對話。 「不是吧??天呀,明明我在陸羽茶莊喝茶,怎會去了洗手間回來就變成這樣?這里是哪里呀?」女生咕噥著。 「呃??陸羽茶莊?」健文聽不懂她的話了。他按下頭套右上方的綠色圓按鈕,啟動了把任何語言自動翻譯成國語的功能。 「對!就是中環那間!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我在這里嗎?」 「我也不清楚。呃??我也是被系統拉過來的??你是真人嗎?」健文一臉懊惱地抓頭。 女生的聲音沒再響起,健文道:「你還好嗎?」 「我??我沒事了。你現在能看到我嗎?」這次的聲音來自左前方,健文沿著聲線看過去,一團黑影伏在樹下,漸漸扭曲成人的形狀。光看影子,她很瘦小,目測只有一百五十多公分。他看不到她的臉,只能憑影子的形態想像她的模樣。健文口乾舌燥得舔舔唇,這到底是什么回事。女生朝著他揮手,健文定過神后招手回應。 「你看到我了!可是我看不到你的臉,只看到人形的影子?!古幸话褠偠穆暰€,不會過于低沉沙啞,又不是尖銳的娃娃音。明明她在大叫,卻無法使人厭惡。她擁有富有磁性,同時帶點輕柔的聲線,剛好是健文喜歡的類型。 「你也是?!?/br> 一名npc小女孩在兩人間穿梭。健文用了vr裝置三年從沒遇過真人玩家。colbaltdevelopment在去年年尾發佈會上曾公開表示將會在明年公開離線連接地圖功能,用家不用將裝置連線至互聯網便可憑意識在系統中游遍世界各地。他依稀記得,發佈會還有提及過有關其他玩家連線的功能,但好似不是應用在地圖功能的。健文盯著影子,想起在《惡靈古堡》出現的關卡。在第五季的其中一關中,利昂在主廳把積木玩具放在空中,并調整它的角度,一隻禿鷲的影子投射在壁畫上,墻身繼而轉動,狹窄的通道就在眼前。對了,他們更新了玩家在游戲模式的連線系統,現時增加至最多十人同時間連線。至于在地圖功中與其他玩家連線的技術仍停留在測試階段,尚未對外開放。 「你哪里是什么年份?」女生細語問。 「我這邊??應該是一九八六年?!菇∥碾[約記得動物園是在一九八六年從圓山搬到木柵,他當時只有兩歲,腦海早已清空蹣跚學步的歲月。他去年翻過相冊,看到一張照片才想起的。照片中,頂著一頭及肩捲發的母親手抱著健文,父親搭著母親的肩,三人在動物園門口對著鏡頭,他們微笑,而他一臉茫然的吸著奶嘴。他把照片掃描至電腦里,看到寫在右下角的日期,在網上搜尋后才知道那天是木柵動物園開張的日子。 「一九八六年嗎?就是說我又回來了嗎?哎呀!不是呀!我應該是在一九八四年才對,怎么又來到這里呢?」影子向后退了兩步后喃喃自語。 「但是??」 女生察覺到他有話欲說便識趣地停止咕噥。 「你本來是去一九八四年的虛擬實境嗎?」 「虛擬實境是什么?」影子微歪了頭。 「這里呀,這里就是虛擬實境?!?/br>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九八四年的人,不懂什么是虛擬實境?!?/br> 「該怎樣解釋好呢?我本來與朋友連線玩游戲,卻突然間來到這里,那你是怎樣來的?」健文說罷抿嘴 「連線又是什么意思?你在那邊又是什么日子?」影子左顧右昐,不知道在找尋什么。 「你說是現實的日子嗎?」 「對?!古c頭。 「二零一五年的十月三十日?!?/br> 「不是吧!天呀!這次居然遇到一個未來人!」影子嚇得退后至馬路沿,雙手掩著嘴巴。 健文皺著眉頭的看著她。未來人?這代表她是在過去來到這里嗎?應該不會,這么荒謬的事怎會發生在他身上呢?她應該是在惡作劇。按照健文往常的行事作風,他定必會無視她,但既然現在不能返回游戲的界面,脫下頭套又怕意識殘留,就當作打發時間吧。 「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說?!?/br> 「你們未來的彩虹是什么顏色的?」 「紅、橙、黃、綠、藍、靛、紫?!?/br> 「沒有黑嗎?」 「沒有,不過我剛才在這里看到帶黑色的?!?/br> 才剛回答,女生馬上接著問:「我就說彩虹是沒有黑色的,阿芳的演技現在這么厲害!那你們的圖書館呢?會不會有書是沒有字的?不是只有一本書,而是整架書,每一本書都沒有字的?!?/br> 這是什么怪問題?難得在地圖世界里遇到真人玩家,好死不死的遇到一個問題少女。 「是幾乎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也不排除是圖書館的問題?!?/br> 「還有一個問題,在你們的世界,閃電后會不會沒有雷聲?」 「也有可能吧,之前看紀錄片有講過,有一個天氣現象叫熱閃,通常是在夏天悶熱又潮濕的晚上發生的,可能是那道閃電是從很遠過來的,但雷聲走不到那么遠。我之前去東京的時候也有遇過一次?!?/br> 「那么??那么你們會穿越時空嗎?就是會突然整個人,整個人的rou體和靈魂到了十一年后的未來的那種?!?/br> 「呃??不會?!共皇钦f只問一條問題嗎,現在都第四條了。聲音再動聽也不能干預健文耐性的耗損。 「是哦?二十世紀還沒有發明時光機器哦?!菇∥拿腿粨u頭,除了回答她的問題外,也盡力表達按捺不住的厭煩。健文不自覺地掛著表達禮貌的淺笑,但很快就收起笑容。他忽然想起,就算他笑得牙rou盡現,女生看到的只是黑影而已。 她默不作聲的站在樹下,健文耐心等待她的回應。 「不好意思,說了這么久還未介紹自己,我叫曉靈?!古K于停止問問題,健文松了一口氣。他最怕的口若懸河的人,這也是為什么健文喜歡當攝影師。他和客戶、助手大多以通訊軟件及電郵來溝通,攝影的時候也只是一句起,兩句止。他很少與不熟悉的人作深入的交談,越用心投入關係,離別時會越痛入心脾,這是他在這幾年悟到的道理。雖然健文變得成熟,也從頹垣敗瓦中復活過來,但這些經歷讓他的自我保護機制悄悄開啟至最高級別。他無法再次承受擁有后失去的打擊,只能緊緊抱住自己才能感受被保護的安全感。沉默是健文為自己涂上的隱蔽色,眼前這個女生的人生是不是無風無浪得摒棄了對人的戒心,才會毫不忌諱地且唧唧噥噥說個半天。 「曉靈?」健文覺得這個名字很新鮮,在他的認知中,從沒有人以「靈」為名字。 「對,破曉的『曉』,靈魂的『靈』?!?/br> 「我叫健文,健康的『健』,文章的『文』?!?/br> 影子輕輕點頭。 「那曉靈,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問題?」 「你是npc還是真人?」儘管他篤定曉靈并非npc,健文希望在女生的口中聽到自己心中的答案。 「什么是npc?」 「即是非真人玩家?!?/br> 「這是什么意思?」曉靈搔抓著頭皮。 「我是問,你到底是不是真人?」她似乎對科技毫無概念,健文把問題改得顯淺一點。 「我當然是真人。天呀!跟你說話大半天,你還在懷疑我是機器人還是真人?!箷造`抱著頭蹲下來,高昂語調與肢體語言表達著對健文的懷疑感到洩氣。 「那你說的話全是真的?」健文 「當然!我為什么要騙你?我才怕你跟一九九五年的香港人一樣是假人!」 「一九九五年?」 「有一次,我一覺醒過來就從一九八四年來到一九九五年的香港,那里的人都是假的,有一點像你身后的那些?!箷造`指了指在售票處排隊的npc。健文聽到后,心里咯噔一下。他必須不厭其煩地問清楚:「你是來自一九八四年的真人?」 「沒錯!」曉靈猛然點頭,即使看不到臉容,健文能想像她現時正懷著堅決的表情與他對望。 「你不是傳銷人員?」健文稍稍遲疑后道。 「不,傳銷又是什么來的?」頭搖動的方向由橫改為直,且幅度很大。 「你不是保險業務員?」健文再次提問。他必須保持警覺,不能被悅耳的聲線,或是堅定的語調迷惑理智。曉靈能夠與他連線,如果不是開發商的技術失誤,就是她以尚未公開的第三方輔助軟件與他連線,而當中必有目的。 聽到他對自己身份的質疑后,曉靈連續不絕地辯稱清白:「老天爺,你們這些未來人疑心怎么這么重?我不是你口中的傳銷員或保險人員。我是從事製衣業的。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把我帶到這里,但我可以跟你保證,我絕對沒有說謊,我說的全都是事實。你不信的話,大去調查一下。雖然我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有什么器材讓你找到我,但我相信現代人是有辦法的?!?/br> 健文聽到后不發一語,暗想著他真的活久了,對人的戒心越來越高。 「事情的真偽很重要嗎?」曉靈語調忽爾回復平靜的吐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