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圣徒
正戴上耳環,電話那頭說有些生意上的事正處理,得推遲碰面。 他的聲線讀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而任仲成的表達向來欠缺情緒。 這個令人困惑的認知數小時內揮之不去,悄悄生成一種第六感似的漩渦,擴大,蔓延,最終成為一種無可臆度的東西。 “阿嫂,成哥講什么?” 霍彬打了一天電話,確認丁化臣被收押在荔枝角,禁止保釋,被起訴的罪名尚不清楚,宏圖內部都收到風,董事局震動,丁化臣在兩周內放出來的可能性不大,站好的隊伍心思開始浮動。 差一刻十點,任仲成來了消息說過葵青,商量花臣的事,順便了解綁架未遂事故,讓昨夜在場的都去。 莫安淇搖搖頭,沒答霍彬,心頭不安越發深重。 思來想去,任仲成莫不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抓了孟美嘉等人?這并非不可能,此時此刻,她卻無法與孟美嘉求證。 林肯半毀已送修,阿奇親自揸車,雷盛于副駕隨行,霍彬則與她一起在后座,周圍四輛車都是任仲成的人,延海灣交通管制,緩慢穿越擁堵的二零零六年最后一夜,到葵青已近十一點。 碼頭區反倒寧靜,工會今明休班,停了橋式起重機,遠洋巨輪如龐然巨物靜靜泊岸,明亮的黃色燈光遠近星散,連綿至海面照著無邊無際覆蓋天與地的雨絲。 車停在屬于宏遠國際的巨大貨倉門口,雷盛替她撐傘,地上一眭一眭的水反射貨倉內射出的燈火,遠遠地,那人高大身影安坐在洞開的天地中央。 觸到那目光,她一下虛了腳步,色受想行識,眼耳鼻舌身,五蘊五感以外冥冥中有第六感,跳脫rou身限制,此時此刻于她腦中震蕩轟鳴。 身旁任保衛之值那男人似覺察,低下頭目光關注,但無濟于事,是啊,他不懂,這是時時刻刻活于危殆之下的靈魂才被授予的超感。 余下五十步,她筆直走完,心膛波濤洶涌,為了什么?不知道,但很快要揭曉。 他從那張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釘扣牛皮沙發上站起,一切都輕輕掩住了,包括這個人內里深處命定的狂熱,甚至,那神情,難說,也許才是他少數的真意,帶著幾分真實的笑。 “發現一件事,好有趣味?!?/br> “吶?!?,他指向數公尺外一物,“看看算不算藝術?” 架在一輛搬運集裝架的鏟車上,高高的,蓋著一塊厚重灰色帆布。 她感到一股森然由胸口向外蔓延,雙腿無意識地拖著輕顫的身軀前行,來到那物之前。 冬季碼頭凍極,貨倉有如冰庫,數樓高的棚頂幾盞暖燈,熱光遍灑卻驅不走絲毫寒意,只將世界萬物輪廓洇染。 “拉下來看看?!?/br> 紅色光下,那物似一顆不跳動的心臟,簡直叫人不敢觸碰,帆布粗糙,扯一下輕了,沒有拉落,第二下,灰布角在空中翻起一道尾浪重重掉下。 圖窮,匕見,她呼吸猛窒,整個人劇烈震動,好像腳下地表破了洞,踉踉蹌蹌,就要掉落深淵。 “我攞到一份好有趣的資料?!?,他踱步而來,一迭紙,文件中心在拇指處凹著,像一直被人這么長久用力地捏住。 然而她早已喪失所思所想,知覺不了身軀,他的聲音只是水面之上的夢囈,模模糊糊,冷汗潮濕將人浸透。 在憋得氣息幾欲斷絕前,僵硬的眼球終于鼓起勇氣觸到架上那人目光,是了,那是一個人。 忍受酷痛已至靈rou最深卻依舊俊暖俯視,雙臂伸展,雙腿交迭,捆縛成十字型,木架是碼頭最常見的堆迭倉儲的合成木板條拆下,粗糙廉價,充滿空隙的表面被黏稠浸潤,吸收,反射鮮血醇厚豐滿的光澤。 衣物破碎,堪堪蔽體,我輩之人最終的命運,最深的恐懼。 是傅陞。 “這位圣瑪加利大堂的Father竟然是警察,喔,不對,是退役,現在擔任O記高級線人,任務大概就是專門為了監視你?!?/br> 文件塞入她手。 紙張首頁是一張傅陞當年警服畢業照,曾在她眼里心里,一個從未對人言的標竿,一個遙思。 “真杰出,警校第一名畢業?!?/br> 蕭振英最得意的門生,卻在畢業五年后剛剛升任督察時入神學院,脫去塵俗,全心服從圣靈感召,卻又不知為何愿意為恩師擔任莫安淇的聯絡人,以神之名,愿父看顧她。 他也看顧她,看顧那個穿著正義服色卻不得不裸身納獻的小師妹,地獄里,永遠有一道光引領她。 信仰便是座標,糾纏的狹路,迷茫的荒原,愿令她沒有恐懼。 “你一點都不知道?” 如果可以,她會扯爛自己的面皮,也許還能毀棄那張早已在臉上生根的面具,但做不到,面具已牢牢與她共存亡,連眼淚都干涸,僵立數十秒,她緩緩徹回目光,在他的逼視之下定定地答。 “不知?!?/br> 他掣動唇角,但那也不是笑。 “嗰條友是個狠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切下來,手指過還有腳趾,我問他二十次,他不說!不說還有誰是臥底,這樣就能入天堂?神系咁講慨?” 祂已應許將平安與永生賜給祂的圣徒,他不在濁世不在那浸血的酷刑架上,他即將在錫安永恒安歇。 任仲成揚起的眉帶上癲狂,“你猜猜今晚還有誰要入天堂?” “都在你手上,看??!” 手指顫抖越烈,即便面具覆蓋,仍慌慌失措怎也掀不開為汗所透沾黏的紙,下一頁便是她的生死簿,一直以來的預感要成真,由任仲成不同尋常的紊亂的目光里得到的答案,但那目光中為何有苦痛又有歡欣? 指尖翻不過的一頁拉長成永恒的一剎那,「悲欣交集」,她忽有所悟。 時間暫止,周圍一瞬遠離,她緩緩抬頭重新尋到傅陞的目光,十字架上的受傷軀殼,在暖紅光里極美極美,基督是我的主,驚慌,恐懼,通通凍結,忽然有種終于定案后的松弛,該來的總要來。 喉頭滾動,發脹,胸口卻輕輕壓出那口氣。 十年來日夜噬咬摧折她的驚惶孤絕,突然消失。 基督是我救主。 今夜,就讓他們一起共赴天國。 _____________ 伍佰「白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