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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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青容看那大師父的樣子,簡直像剜了他的心肝,冷笑一聲,與岑開致一道離去。 泉九雖知岑開致好手藝,這幾日若不是有殘余糕點果腹,只怕要吃山鼠填五臟,自然也盼著能吃頓好的。 可聽到這食物都是補身所用,又生怕喝了苦汁,還要灌下一碗素湯藥膳,這跟喝兩碗藥有甚區別? 見岑開致和瞿青容端著膳食而來,泉九內心有期待,但沒多少。 瞿青容挪來一個高腳花凳,就讓泉九靠著床吃,岑開致和江星闊在一旁的圓桌上吃。 岑開致一掀開食盒蓋,便是一股子鮮氣四溢。江星闊朝窗外看了眼,滿院都是他的人,便道:“你偷偷做葷腥了?” “雖說南山寺枉為佛門清凈地,我卻也不能愧對菩薩?!贬_致說著,捧了一大碗的炒飯出來。 炒飯烏漆如墨,新嫩翠綠的豌豆陷落其中,像是玄色絲緞上托著翡翠圓珠,江星闊細細一看,才發現是烏米飯炒紫菜碎末,難怪是黑豬身上落烏鴉,黑上加黑,但一嘗,又鮮美無比。 “南山寺的干貨真比商行還全,這是頭水紫菜,我在火上燎過又碾碎,烏米飯是寺僧的現成的膳食,又加了些香油?!?/br> 江星闊這身量,每日不吃點實在飽腹的活不下去,見他大快朵頤,泉九伸長了脖子張望,“我也想吃?!?/br> “烏米飯不好克化。你吃這個?!宾那嗳荽蜷_一個湯盅,黃澄澄的一片,還有幾個白圓在其中浮浮沉沉。 泉九憋著笑看看她,又看看岑開致,像是做了什么得意的壞事偷著樂。 “那是笨的鴿蛋,膳房的小師父養的鴿子,孵不出的,也就不算殺生了?!?/br> 與鴿蛋同燉煮的金耳其實和尋常的銀耳同宗,只是色澤金燦,形狀如腦,又長在高山之巔,珍貴非常,是溫補養身的佳品。 泉九嘗了一口,只有溫厚的清甜,一點點杞子味,好喝極了。他瞇起眼笑對瞿青容笑,叫她憐惜極了。 “這個湯簡單,我同致娘學了來,回去再做給你吃?!?/br> 說著就見岑開致遞過來一大盒如柔白紗衣的竹蓀,十分正大光明,理直氣壯的道:“竹蓀還是煨雞湯的好,拿回去燉了喝?!?/br> 岑開致做飯有些泄憤的意思,一大鍋的雜菌湯煮到最后只為了給血菇勾個芡汁。血菇泡發之后肥厚發韌,再用蟬衣豆腐皮包裹,澆上一勺濃縮的鮮菌芡汁,恍恍惚惚,竟吃出了絕美的rou感。 還有蒸熟之后又過一遍篩子爛成糊的百合做底羹,清甜之味全然迸發,再撒上舂成碎末的綠仁果、榛子和芝麻,香極。 舂果仁的體力是兩個守衛的隨侍代勞,豈料兩人臂力上佳,岑開致又專心做菜一時未察,他們一味埋頭苦做,把岑開致拿來的所有果仁都舂好了。 岑開致一愣,笑道:“也好,做個擂茶與你們喝?!?/br> 本想用瀑布香茗,可看見大師父一副快嘔血的樣子,岑開致還算厚道,想了想香茗性味孤高,倒也不適合做擂茶,反手拿了紫巖茶遞過讓隨侍舂了,清冽的山泉燒沸沖入,果仁香氣綿長馥郁,巖茶香氣如蘭浮動,整個膳房香得附近僧眾佛心搖擺。 岑開致做好茶飯,只留了一小份給那個送來鴿子蛋的小沙彌,其余悉數帶走。 此刻竹枝院里人人大快朵頤,隨侍守衛們得了一碗香掉七魂擂茶和鮮走六魄的烏米飯,吃得那叫一個意猶未盡,又聽說下廚的是江少卿相好的,不由得在心中把岑開致的位置又提了提。 小沙彌吃齋飯一向心無旁騖,岑開致的手藝又令他連連驚嘆,不曉得素齋還有此等好味,遂埋頭苦吃,實在不察周遭師兄師叔的艷羨嫉妒。 飯飽之后,江星闊、岑開致和瞿青容各捧著杯香茗喝,一個挑眉,一個贊嘆,一個頷首,紛紛折服。 茶化藥性,泉九不能喝,幸好他也不是什么雅人,喝茶能品出個苦不苦,澀不澀,滿室茶香,他聞也聞夠了,倒是不饞。 南山寺的主持大師也很會挑時機,幾人飯飽茶足,心情好轉,他這才登門。 江星闊冷口冷面,對上?;鄞髱焻s也要松緩幾分,概因其實在德高望重,又醫術精湛,遷都以來幾次疫病,都是由?;鄞髱熀蛯m中御醫共同敲定的治疫方子。 “老衲身居主持之位,用人不明,險釀禍事,實在愧對?!?/br> ?;鄞髱熣f著就要叩首,江星闊雖一把扶住了他,卻道:“大師近年來總是閉關禪修,雖是情有可原,可用人之錯不可推諉。我讓手下人去查驗了圓覺身份,他原是個貶斥嶺南的罪人,套上一張度牒,竟成了僧眾。再者,談何‘險釀禍事’?只怕城中幾人欠債自盡,少不得還有內情,殺生之過已經犯下?!?/br> 幾句不留情面的話,將?;鄞髱煱档乩锎詈玫呐_階都給撤了。 圓空是?;垡皇逐B大,性子剛直,此刻便耐不住了,正要說話,卻見?;蹟[了擺手,看著江星闊目光的竟是很慈愛,口吻也不似什么得道高僧,就是個老者長輩,“三歲看老,幼時便是這樣一粒銅豌豆,掌刑獄平法紀這差事與你實在相符?!?/br> 江星闊低了點腦袋,沒說話,岑開致警惕的看著?;鄞髱?,這老僧看起來一身仙氣遠離凡塵,卻又似個說話拿捏精妙的官場老油子。 覺察到岑開致的視線,?;鄞髱熆戳怂谎?,忽然笑了起來,連聲道了三個‘好’,隨后并未多言,只讓圓空出面解釋。 “圓覺是十幾年前剃度入寺,因為是當時的戶部侍郎引薦,又拿了好些度牒做情面,我們也就沒有詳查圓覺的背景?!?/br> 岑開致仿佛在看一場蹴鞠,一顆竹球踢來踢去。 “噢?那圓覺入寺多年,所賺得銀錢都歸戶部了?”江星闊說著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清冽矜貴的香氣飄散,叫圓空一噎。 “雖不至于此,但長生庫與戶部多有往來,想來,是互利互惠的?!眻A空帶了賬冊來,瞿青梧和其余幾個死者的欠債數目赫然在目,江星闊皺眉道:“抵了那些產業,竟還不夠?” “這些爛賬都交由金寶錢行處置,圓覺已死,我的確不太清楚?!眻A空倒也不算推諉。 “金寶錢行?”荊方在旁聽了多時,此時走上前,“我聽說金寶錢行的周老爺去歲就病故了,他兒子又是個沒能耐的,掛了賭賬淪落到要賣家資抵債的地步,金寶錢行早就被幾個外地商人瓜分了,只是為了這塊招牌,所以面上還是周家的?!?/br> 圓空眉間疙瘩隆起老高,心中尚存一點僥幸,問:“那幾位去世的都是女施主?除了皆在本寺抵押借款之外,可還有什么其他的相同之處?” 瞿青容為查明阿姐死因有無隱情,曾走訪過其余幾位死者,甚至瞻仰過遺容。 聽聞此言,她忽得想起那個輕佻的男子,無恥到要來寺廟尋花娘的混賬,腦中迸發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岑開致一瞥眼,見她的手緊攥門框,骨節突出發白,極力的忍住驚愕怒氣。 瞿青容自己尚不敢置信,咬牙道:“她們幾個都同我阿姐一般,生得好顏色,出自好人家?!?/br> 圓覺有些不明所以,就見瞿青容徑直走向那日在竹林里遇到的小沙彌,“那天嚷嚷著要找花娘的男子,可知姓甚名誰?” 第46章 雷雨與早膳 小沙彌被瞿青容的神色嚇住, 有些不安的道:“那位施主捐了香油錢的,小僧這就去查?!?/br> 下行的石階上,小沙彌和阿山交錯而過,阿山步伐匆忙, 穿過僧眾守衛尋到江星闊, 道:“大人, 寺卿大人有命, 讓你速速攜眾回城。臨安府下令, 戌時之前就要鎖閉城門,這幾日都不會再開了?!?/br> 眾人都是一驚, 僧眾們也彼此互視。 “為何?城郊這幾日未曾聽說有何不妥?!苯情煹?。 “不是城郊,是明州等地鬧起了疫病,只怕有人要往臨安逃?!?/br> 阿山說著就看向了江星闊身后, 泉九倚在門口, 一臉強壓不住的痛色, “大人,我受得住, 咱們先回去吧?!?/br> “不怕, 我向陳寺卿討要了一輛大馬車, 駛起來平穩許多?!卑⑸浇辜钡恼f。 眼前院里都是人, 江星闊微微側眸, 看向身畔的岑開致,疫病猛如虎,他不敢,也不能冒這個險。 “既是疫病, 那?;鄞髱熗覀円坏阑爻??”江星闊十分自然的說。 “情況不明, 老衲還是先留守南山寺, 若有用到我的地方,自然義不容辭?!备;鄞髱熞娊情煵徽Z,只笑笑。 圓空有些不滿,道:“你是怕我南山寺跑了不成?” 江星闊冷肅的臉上這才有些表情,似笑非笑的說:“這倒不怕,南山寺樹大根深,盤踞多年,臨安這種好地方,怎肯輕易舍下?” 圓空還想說什么,岑開致覷他一眼,朗聲道:“即便飽受蒙蔽,自覺萬般無錯,可失察已是大過,不是你巧舌如簧就可以詭辯的?!?/br> 圓空緊緊閉口,只想把圓覺這個有僧衣,無佛心的混賬從地府召回來問個清楚! 小沙彌拿來了冊子,江星闊一掠,發覺那人家居臨安城中,便道:“回城!” 荊方原想跟著大理寺的人馬走,也好有個保障,嘉娘睨他一眼,道:“我阿爹正在城郊茶莊上收茶呢。你也不想著去接他一回?我家的事怎么半點都不往心上擱?” 他們雖回了房中收拾東西,但未掩門,院里都是大理寺的人,竊笑聲傳進屋里,令荊方臉色稍有些難看。 大理寺車馬整肅,但因為有傷者,行進速度雖不快,可即便如此,也比步行的平民要快許多。 說是戌時鎖閉,不過眼下城門口守衛已十分森嚴,若是面色異常,體弱有恙,也一概不許入內。 江星闊拿了手令給阿山,讓他去城門□□涉。泉九一路仰臥,又有瞿青容悉心照料,除了顛簸時微微吃痛,其他無礙,傷口也未開裂。 入了城,泉九沒回大理寺,徑直去瞿家休養了。 天公還算作美,雷聲轟鳴響了一路,到家才下雨,岑開致被砸了兩粒雨點,藏進檐下轉身看江星闊。 她揚揚手,示意江星闊別探腦袋出來。 “尋到空就來見你?!彼鋈贿@樣說。岑開致抿唇不語,笑都從眼睛里逃出來。 望著馬車遠去,她一轉身又對上錢阿姥憂心忡忡的臉。 落雨無風,水直直的往下倒,好似九天上發了大水,要往人間傾覆。 錢阿姥急得打轉,“三娘還沒回來!” “她去哪了?”岑開致伸手接住撲過來的阿囡,問。 “阿山去報信的時候經過,她知道你要回來,食肆開張,可屋里沒菜了,就買去了。城門要關多久???菜價本就還吊著,眼下又要漲,老天爺真是不叫人活了?!?/br> 公孫三娘借了胡娘子家的驢車,把臨安城里的大集小市都跑了個遍。臨到了家門口反遭大雨瓢潑,淋了個透濕。 驢車上簡直像個小菜市,一只水鴨,一只大鵝正胡叫,公孫三娘臉都顧不得抹一把,將裹在荷葉中的兩大條的排骨和一大塊五花扔下,‘啪’的一聲響,荷葉爆開,肥rou搖晃。 “我來搬,你回房間換衣服去,阿姥給你煮了姜湯?!贬_致急忙將她趕走,公孫三娘是狼狽不堪,可車上的小菜澆了雨,卻是越發的濃翠欲滴。 茄子凝紫,豆角透碧,觀音蓮盤上的雨露更好似翡翠水頭,油菜嫩得仿佛玉雕,鮮靈的菜要買,但也不好買太多,阿姥說沒得人家似她們一般天天吃白米,日后要隔一頓吃雜米飯或是芋子飯,芋子又好存放,所以買了一筐,南瓜、冬瓜各也抱了兩個大的。 幾人搬貨的搬貨,燒水的燒水,忙忙碌碌了好一陣,這才一齊癱在屋里歇下。 岑開致掙扎著起身要去做晚膳,公孫三娘擦了擦身子,換了干衣出來,道:“別忙活了,去胡娘子那端幾碗粥水來吃,這樣悶熱,等你做好飯了,又沒胃口吃了?!?/br> 說著,一把拽起岑開致,兩人一道往對面粥鋪去了。 阿姥和公孫三娘照例吃咸粥,一個吃稀白粥佐咸齏、鴨蛋、海米,一個吃菜心瘦rou粥,岑開致和阿囡依舊吃甜粥,一個吃綠豆百合粥,一個吃八寶粥。 三大一小碗,端起來也頗有些分量,公孫三娘上手穩當些,岑開致就斜著傘給她遮擋。 “就幾步路別管我,”公孫三娘走得小心翼翼,“遮著粥碗啊?!?/br> “沾到雨水就成湯了,我曉得?!贬_致說。 到了屋檐下,公孫三娘徑直把粥擺上了,岑開致轉身收傘,一抖雨水,正看見馮氏冒著大雨走進巷道。 天色陰沉,大雨如注,但她那小腳走路一顛一搖的模樣,實在叫人難以忽視。 “致娘,發什么愣呀?來吃吧?!惫珜O三娘拽她進來,將滿城的風雨都掩在門外。 岑開致擓了一勺粥慢慢吃著,將在南山寺外遇見馮氏和周老婆子的事說了。 “那老婆子真不是人,不過馮氏也怪怪的,剛我去買菜也碰上她呢?!?/br> 胡娘子給的粥都是從桶邊面上刮下來的,溫熱不燙口,公孫三娘已經吸溜了大半,此時胃里暖洋洋的又不膩人。 “她做什么去?”岑開致問。 公孫三娘想了想馮氏鬼鬼祟祟的樣子,用胳膊肘碰碰錢阿姥,道:“鴨嘴巷那邊,都是些白事鋪子吧?” 錢阿姥點點頭,她很少離開食肆,離開這條街,不過前個喬阿姐的公爹去世了,食肆又沒開門,錢阿姥就去幫著折了半日的紙元寶,與幾個姑婆胡亂閑話過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