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晨曦再起之舞①
停留在鼻尖的是陌生的木頭清香。 宙伊斯最先感受到的事情是身體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似乎從未陷入如此熟睡過,全身輕得像是羽毛,好像能飛向天際,但充滿了力量。 然而思考一旦開始運作,流入腦中的便是潮水般的驚惶與焦慮,這使他一下子張開眼睛,從柔軟的床鋪上跳了起來。 這是個閣樓房間,然而地板、家具和屋頂都以淺色的上好木材組成,散發舒適的香氣,不像是前線的冰冷石製要塞或狹窄木頭隔間。方形的小窗外映著說不上明亮的詭異灰色天空,顯示出他仍位于前線附近。 他的身上穿著簡便的棉衣,但護甲與武器被整齊地擺放在房內一角。他顧不上著裝,只抓起長劍就衝下堅固的木製樓梯。 「睡得可真久啊?!?/br> 環境同樣舒適的一樓有著點燃的火爐與一組桌椅,正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頭也未抬,略為低沉、又帶點輕佻的嗓音緩緩地說。 男人身披斗篷,手中端著一杯熱飲,姿勢相當放松隨意。他的外貌年約四十,似乎飽經風霜的臉上留著不怎么整齊的短鬍子,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神卻帶著大半慵懶,還有些許的玩味。在他的腦袋左側,原本耳朵應該在的位置被一塊扁平的爛rou所取代,并呈現皺縮的暗沉模樣,添加一絲詭異的氣息。 「……你是誰?這里是哪里?」 或許仔細思考一番就能獲得答案,然而處于焦急之中的宙伊斯難以冷靜下來,只是相當直覺地對于眼前的人發問。 「你只要老實待著就行了?!?/br> 男人絲毫不理會他的問題,以帶有些微腔調的嗓音自顧自地說。 宙伊斯環顧四周,背后是直達屋頂的梯子,左方帶窗的小門外是個種有作物的庭院,前方大門旁的橫窗則可清楚看見前線特有的焦灰土壤,一路延伸至遠方不可觸及之處。 「前線的情況怎么樣了?」宙伊斯再度提問。 以這個地方的標準來看,外頭的亮度想必已經是日出過后好幾個小時,他究竟睡了多久? 「早上還會輪班退回來休息,不過剛才就全員一起衝進火山里面去了?!鼓腥酥赶蛑嬉了股砗蟮奶葑??!赶肟吹脑捝先ゾ湍芸匆??!?/br> 總攻擊已經開始了,他怎么還在這種地方?宙伊斯在心中罵著自己,緊握手中長劍,迅速提步朝著房屋大門而去。 「我被委託要阻止你?!?/br> 男人沒有起身阻擋他,但說出了如此一句話。 委託。還能是誰的委託?宙伊斯硬生生停下腳步,語氣急促地問:「她和你說了什么?」 「如果你指的是『討伐隊最強』,那個女人上次來找我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br> 「好幾天前……?」 宙伊斯猛然想起陶德和他說過的話,愛緹拉曾去找過住在要塞西南方的流浪騎士……雖說有人會住在這種地方是件相當奇怪的事,但想必就是這個人了吧。 思及此,宙伊斯莫名地對眼前的男人升起了敵意。 「她為什么來找你?」 「想叫我上前線幫忙?!鼓腥算紤械剌p晃手上杯子的動作讓宙伊斯看得心浮氣躁?!鸽m然我拒絕了她,不過在聽過她的理想之后,答應她會幫忙趕走任何意圖阻止她實踐理想的人?!?/br> 不惜拜託流浪騎士也想完成目標嗎?原來愛緹拉從好幾天前就安排好一切了嗎?宙伊斯的腦袋彷彿被巨大鐵槌敲擊過地嗡嗡作響。在他只專注于鍊金術師的事、以及該如何說服愛緹拉時,愛緹拉早已準備好了計畫。甚至連昨夜也是,在他最放松、最脆弱的時候…… 「……她加了安眠藥?!怪嬉了沟椭^,喃喃地對自己說,吐出沉重的一大口氣。 「看來效果很強?!沽骼蓑T士撐著頭,嘴角微勾,一副看熱鬧的表情?!改莻€搬運你過來的男人動作可不溫柔,但你是我看過在這座火山周邊睡得最好的人?!?/br> 為什么?為什么還是選擇這么做?為什么就是無法理解他想守護她的決心? 「……至少也叫我一起上前線作戰啊,什么也不說,就這樣擅自……」 宙伊斯用緊握的右拳捶打墻壁,但胸中那股沉甸甸的鬱悶依舊壓得他喘不過氣,絲毫未獲得消解。 「她覺得你太弱了吧?!?/br> 宙伊斯抬頭,對上男人彷彿居高臨下地瞪視著他的眼神,此時他臉上僅有的一點和善已全數消失,換上的是冰冷至極的輕蔑。 「你想做什么?想要說女人不該戰斗之類的蠢話嗎?」 「不是的?!怪嬉了股钗豢跉?,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和眼前的陌生男人爭辯,但對方那如尖刺一般襲向他的視線使他不禁想要抵抗?!肝抑皇窍胧刈o她,她……值得活下去,她值得拿回本該享有的平凡?!?/br> 「那傢伙可是親口告訴我,她是憑自己的意志決定以守護人民為目標而戰斗?!鼓腥苏f出這句話時,神情瞬間覆上了一層不甚明顯的陰影?!杆隽藳Q定吧?她想貫徹自己的決定吧?那你為什么不支持她,還反過來想控制她?不是那樣的決定會不會傷害到她的問題,而是那樣的決定能不能守護她想守護的東西的問題?!?/br> 「我可以代替她,我說了我會替她完成那個使命?!?/br> 「自己的決心只有自己能貫徹,借人之手完成的不叫做理想,而是自我滿足?!?/br> 被男人凌厲的視線盯著,宙伊斯像是全身麻痺了一般動彈不得。 「你剛才說她不找你一起上前線?你這傢伙看起來和我一樣,對消滅魔獸沒有興趣吧,那她找你做什么?既然你不以在戰場上奉獻生命為樂,你就也是她想守護的東西??诳诼暵曊f想守護她,但你有先守護她的意志嗎?對她來說,那才是真正守護她的方式。她最在乎的,首先是她的意志,再來大概是你的性命吧,最后才是她自己?!?/br> 剛甦醒時那種渾身暢快的感覺早已消失無蹤,現在的宙伊斯像是喝了過多的酒一般腦袋發脹,雙腿虛弱不穩。 「……但是……」 即使本能地想為自己辯論,他也想不出任何能夠反駁的話語。 他確實是否定了愛緹拉,否定了她的決心。但是,想要她活下去難道錯了嗎?就在這里結束生命,對她來說真的是最好的嗎?還有那么多未曾做過的事情,未曾看過的風景,未曾享受過的幸?!瓰槭裁?,為什么她非得投奔向那個戰場不可? 「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她活著的話,那就相信她吧?!鼓腥藲a起氣勢,端起熱飲輕啜了一口?!赶嘈潘芸缭浆F在在那里的戰斗?!?/br> 不只是勝利,而是要跨越。 不只要消滅魔獸,還要活著回來。 或許,宙伊斯現在能做的,就真的只是相信愛緹拉了。 但是,他又怎么能忍受自己什么也不做地待在這種地方,就只是等待? 不是真心想守護人民又怎么樣?只是為了想守護愛緹拉一個人,他就有戰斗的理由了吧?宙伊斯重新站穩腳步,感受手中長劍似乎比起以往更加沉重的重量,幾乎就打算憑著一股衝勁踏出這棟房子。 但發熱的頭腦角落,一句雖輕、卻飽含著厚重感情的話語竄出,釘住了他的腳步。 『別做傻事?!?/br>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br> 宙伊斯閉上雙眼,首次感受到如此無所適從的痛苦。 「那傢伙和某個人很像?!沽骼蓑T士以緩慢沉靜的語氣說,眼神隨意看向懸掛著動物毛皮的墻面,似乎并不在乎宙伊斯有沒有在聽?!杆齻兌际侵欢脼閯e人而努力的笨蛋,也不會依靠身邊的人,更不會追求自己的快樂……但是那追求理想的身姿是相當耀眼的,不是嗎?甚至能把已經甘愿沉入泥沼的我拉上來?!?/br> 是的。宙伊斯在心中默默同意。無論是奧門還是愛緹拉,那種似乎永遠也不會選擇放棄、一心只朝著目標努力前進的身影過于耀眼,是他永遠無法觸及、無法模仿的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再次見到這樣耀眼的光芒消逝的景象。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讓她笑著死去?!沽骼蓑T士繼續說,語氣中帶著一股nongnong的懷念與感慨?!改憧梢辞宄?,不是照著你的想法去思考,而是要看清楚她的臉上露出了什么樣的表情?!?/br> 很長一段時間,沉默凝滯在兩人之間,整間屋子只剩下爐火劈啪的聲響。就在宙伊斯準備開口時,一道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由大門的方向朝著屋子靠近,接著屋門被直接撞開,身穿鐵製盔甲的士兵大喘著氣,顫抖的手指不穩地指向他的身后。 「勸、勸你快點逃!這真的是災難!」 士兵的雙眼盯著流浪騎士,即使宙伊斯上前一步詢問「防線被攻破了嗎?」士兵仍舊絲毫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而流浪騎士表情未變,仍然維持悠哉的坐姿,從容地問:「有多少隻?」 「不是數量的問題,是比魔獸更可怕的東西!有個女人瘋了,遇到魔獸也砍、人類也砍,銀月討伐隊的人全不見影子,大概是全滅了。我們派出的幾支小隊都擋不住她,再這樣下去只會白白犧牲,將軍已經下達撤退命令,在補給的弓矢送到之前只能先逃了!」 宙伊斯的靈魂像被抽離身體,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覺在全身蔓延開來。 流浪騎士挑起眉,感到好笑地哼了一聲?!改銈兡敲炊嗯讕Φ娜?,擋不住一個女的?」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那比一次被十隻魔獸圍攻都還要可怕!」說完,士兵不等回應地逕自奔跑著離去。 流浪騎士站起身,宙伊斯看著他走向后方的梯子,也跟隨著他爬上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