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六十
五十九 在十二月初的最冷的一天,我接到徐姐打來的電話。她竟是在醫院。因三天前摔倒傷了腰。在她自己家里摔的,要有一陣子不能勞動,當然就不能替我整理房子。她不好意思拿錢不做事,家里人也勸她休息,才決定打電話來辭掉。 她在那道:「抱歉呀,程先生——」 我便說:「不要緊,我明白,好好療養吧,這個月薪水我仍舊照算——應該的。對了,你住哪間醫院病房?哦,那里……不用跟我客氣,我是該謝謝你一直的幫忙?!?/br> 又講過兩句,電話便掛下了。我兀自發怔。 徐姐并不是第一個到家里做事的人,之前還有過一個老大姐。介紹到徐姐來做,一晃眼也過去了十年多。她在那個家里,當也見證不少次父母的爭吵;在以往,母親總要等門的日子里,亦作過陪伴。 該跟母親說一聲。不過現在這里才過早上十點鐘,英國還在夜半。想了想,看手上的事都不很急,我打了分機交待秘書elin出去一趟,便驅車去臺大醫院。 到時,停好車,我先到外面街上的花店買一束海芋,才照著電話里說的,到徐姐的病房樓層。她住在一間兩人病房。 進去時,先看到最外的那張床,因遮簾沒有拉起來,清楚看到有病人在那里睡覺,一側陪床上放滿東西,并不坐人。這一位不是徐姐。 我走到最里面,卻不看到人,不過不像是出院。我放下花,去護理站問,知道徐姐是到一樓放射線科做檢查。 我想了想,還是找過去,果然在放射線科前臺那里看到了。 徐姐坐著輪椅,氣色還好。旁邊的排椅坐著一個抱著很小的孩子的年輕女人,和她在聊天,大概是她的家里人。 望見我時,徐姐哎呀著,好似驚訝。 「徐姐?!刮覇镜?,一面走過去。 徐姐一笑,似不很過意:「沒想到真的來看我?!褂洲D頭跟旁邊的女人說:「這是程先生?!?/br> 那女人即站起來,向我點頭??杀ё〉暮⒆雍鋈霍[起來,也不和我講什么了,只管哄。我逕自向徐姐了解情形,又慰問幾句,算是一盡長年主雇情誼。 過一下子,面前那間檢查室的人走出來喊徐姐的名字。我就告辭了。 停車場是更靠近另一棟大樓,我便走了另一個方向。 那里有一排的診間,好些個人在前面的椅子坐著要等著看。經過時,其中一扇門突然打開,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走出來。 中年男人跟我對上眼,都一愣。他先回神,兩步朝我走來,喊道:「程先生?!?/br> 我站住,略點了頭,「張秘書?!褂謫枺骸改銇砜床??」一面看一看那間門上掛的診牌,是胸腔內科。 張秘書彷彿猶豫,才答:「不是我,我是陪人來的?!褂盅a了句:「不是和董事長?!?/br> 我不說話,因沒什么可以問了。立刻想走開,但一轉念,還跟張秘書應付起來。否則好像我是站不住腳的。要掉頭走人看也不用在他面前。 張秘書猶鎮定,可一向也不太多表情。他問我怎么到這里來。 我裝不經心地答。那診間的門突然又打開來,出來的除了女護理師,還有一位當然認得的女人。是許女士,看她顰眉,悶悶的那樣子好像真的有什么不舒服。 張秘書似即刻要上前去,又一頓,略向我看來。許女士亦望來,是怔住,手挽了一挽她的皮包,彷彿不自在。 「程太太,這些藥單——」那女護理師對她說。 這里并不是沒有別人,也不很安靜,醫院的白天向來嘈嘈雜雜的,偏就聽清楚了這句——聽人議論和親耳聽到是兩回事。我很感到刺耳,心中驀然地糾葛成一團。并不算無緣無故,可能為徐姐的辭去,又想著猶在英國的母親。我一向不以為矯情,卻也要在這個份上矯情。 張秘書已急慌慌地上去,接過女護理師手里的藥單。許女士抬手掠了掠頭發,好似要來說話。 我別開臉就走。走不到幾步,竟也巧,迎面來了許程誠。我一時停住。他當然看到我,因也停了下來,那神色也不知道該怎么算。 他目光似越過我,便出聲,彷彿要捍衛什么:「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不答腔,只轉頭望在后面不遠的張秘書和他的母親。那女人似一副擔心受怕,好像我是豺狼虎豹。簡直可笑。 我回頭,不言語只要走。許程誠卻攔住我。 「你找我媽說什么是不是?」 我按住脾氣,道:「怎么不見得是你媽要找我說什么?」 許程誠倒不跳腳,盯著我,忽講:「告訴你,我已轉做公司里更高的職務?!?/br> 我呵了聲。我當然早聽聞了。 許程誠才似不高興,問:「這什么意思?」 我將一手插到褲袋,一面道:「什么意思?恭喜你有本事——說了你信嗎?我自己都不信?!?/br> 許程誠看著我道:「用不著酸話,是你自己放棄?!?/br> 我不耐煩地說:「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br> 許程誠揚起眉,說:「那就盡管試試!我并不覺得自己是比不過你?!?/br> 我反而愣了。他這樣子的自信勃勃,胸中的一團火氣忽而消沉下來。在這跟他爭論一點意思都沒有,本也不執于從父親那里爭一口飯。我是一直并不要的。 況且,他能這樣快升職,必定很受器重;當然他也非不肯做的。該要算皆大歡喜。 我扯一下嘴角,說:「何必說這個。你已經得到了,也不用和我比。我是不要。就算要,有人也不是很心甘情愿給?!?/br> 許程誠一言未發,可一臉若有所思。我并不管他聽了要怎么想,亦不理會后面的兩人,一逕地邁步走了。 第二次從公司里出來,天早已經暗下。冬天里差不多五點鐘,天就灰昏昏了。氣溫又低,從高樓望下去,路上延串了一排的閃爍的橙光,彷彿朦朧。 部門的幾人晚上餐聚,問我一起,便去了。席間無人喝酒。說說笑笑吃過一頓。我要買單,他們倒不堅持不讓。 各自分頭,我開車走在松壽路,經過新光三越時,看到昨日還空蕩蕩的廣場,已經立起了幾十公尺高的佈滿彩燈的圣誕樹。 進到家,迎面不想是冷的空氣。 客餐廳都亮著燈。沙發上丟了一隻公事包。連通陽臺的門是開著的,風從那里灌進來不走了,簡直要比外面冷。 我走過去,敲一敲玻璃門框。立在陽臺上抽菸的趙寬宜轉頭看來。他還穿著大衣,菸似乎才點上,似乎進來不到一陣子。 今天趙家兩老找他吃飯,倒想不到他早就回來。我看一下錶,說:「才八點多鐘。還以為你要更晚?!?/br> 趙寬宜道:「老人家今天吃得早,又前天旅游回來,到現在還沒休息好,我也不多坐了?!?/br> 我笑了笑,站到他旁邊。望底下那遠遠渺渺的燈影,我開口:「今天我去了一趟醫院?!共煊X他看來,亦看他,「是徐姐,我家里那位阿姨,她摔傷腰了,休養好要幾個月?!?/br> 趙寬宜點點頭,說:「那么她暫時不能做事了吧?」 我佯作煩惱:「是啊,所以我現在真不知道去哪里另找個好阿姨?!?/br> 趙寬宜彷彿想一想,講:「也不用太苦惱。星期天這里的阿姨來,你可以問問她。她一直有意思要再接一個事做,正好她也不要全天候性質的?!?/br> 我笑著睇他,道:「你這么說了,我終于好放心問?!?/br> 趙寬宜微揚眉,看了來,「早知道你打她的主意?!?/br> 我低笑兩聲,把手伸到他大衣口袋里,拿出煙盒,逕自取出一根菸。他打火遞來。我借著他的手點了菸。 我抽幾口,沉出一團團白霧。望向前方黑的一片景,我說:「已經十二月了——好快,這一年?!?/br> 趙寬宜應道:「嗯?!?/br> 這一年——太多想不到的事。有好有壞,可生活一向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只不過,放在這一年里,無緣無故特別地有感觸,是總覺得好的太多。我和他說,他看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覺得他也在這么想。 過一下,我說起別的:「對了,我們公司里今年竟然要辦圣誕交換禮物。自從高中后,我再沒有玩過這個?!?/br> 趙寬宜道:「哦?那時候你換到什么?」 我笑,「早忘了?!瓜胂胗謫枺骸改銈兠绹鴮W校不是更時興過圣誕,你們也玩交換禮物吧?」 趙寬宜道:「大概也有?!挂煌?,看來一眼,「不如我們也來交換?」 我微怔,可即說好,笑了一下又講:「你是當老闆的,那買的禮物價錢是不是該高一些?」 趙寬宜看來,說:「我當然——講究公平?!?/br> 我咳了聲,作退一步:「還是不要太破費好了?!?/br> 趙寬宜睇來,并不說話,還笑著。那是笑得我心頭簡直噗通亂跳。我把菸啣在嘴角,含糊講著這里冷,一面拖了他的手進屋里。 過了些天,我回去在大安區那里的家一趟。因和那阿姨說好。便等她來,我大概講一遍事情。她當然是做熟了這方面,很快了解。 我并不立刻走。很久一段時間不回來,從小住到大的家,竟也陌生起來。徐姐還做的時候,維持住這里一貫有的樣子——好像母親都在家的那時刻。 兩天前,我打過電話給母親。這之前其實也通過話,可次數少。通常是她打過來的。她不說自己好不好,但是從她的語調都能透露出來。每次我聽電話,有時都要恍惚,好像那一端說話的女人不是慣于再三躊躇意見的母親。 這次我打去,她正在收拾行李,準備跟表姨以及當地的幾個朋友到利物浦去玩。知道徐姐不做,她靜了一下子。大概也想起了以往的一些事。倒很快帶過,末了,她問我的近況。這時候又是我熟悉的母親。她道:「……知道你不愛聽,但是也過三十歲的人,假如看到喜歡的,就定下來?!?/br>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衝動想向她表述心事。但是終究做不習慣。依然敷衍了。 之前要搬出去,我只帶上重要的,好多書還丟著,這次便打算又拿一些走。 正在收拾,忽聽見外面有人說話。并不陌生。我頓了頓,才走出房間——果然在過道上的是父親。因不認得那阿姨,有些質問起來。 我出聲喊:「爸,這位大姐是我請過來的?!?/br> 父親和阿姨都向我望。父親似皺了眉。我并不管,又說:「大姐,今天先這樣吧,你可以回去了?!?/br> 那阿姨點點頭,便把打掃的器具都放回去,拿了東西要走。我送她出門,告訴她那一位男人是我的父親,以后再見到不必奇怪。 回頭時,父親已經坐在客廳里。剛才他一聲不吭進書房,現在又出來了??吹轿?,他把張著看的報紙一收,彷彿準備說點什么。 我頓一頓,開口:「爸,怎么這時候回來?」 父親便道:「有一封文件忘在書房,我來拿。等一下還要回公司?!箍聪蛭?,問:「怎么換掉了徐姐?」 我還站在廳前,也不過去,答道:「徐姐傷了腰,趁機退休不做事了?!?/br> 父親微皺起眉,道:「你媽知道這件事嗎?」 我點頭,「告訴過她了?!?/br> 父親略一默,又問:「剛才的是從哪里請來?」 我道:「是朋友介紹,人很勤快,手腳也乾凈?!?/br> 父親點點頭。又再度沉默。因想是沒什么好說了,我就要走開,他倒又要說話,把手上的報紙一折,放在茶幾。 「這些報紙都是好幾個月前的?!?/br> 我不太經心地答:「是啊?!?/br> 父親向我看,說:「看你是不住在家里了,怎么突然要搬出去?還不說一聲?!?/br> 聽到家這個字眼,特別是由他說,我感到煩起來。我道:「我一直都想過搬出去,趁著前面——媽那時候也要走?!?/br> 父親皺起了眉,道:「你媽那時候到英國去,去多久也說不清楚,簡直隨便了。我就覺得不好。你現在住到外面,到時候她回來看你不住在家里,又要鬧?!?/br> 我并不說話。 父親看一看我,問:「你住到哪里去?」 我大概說了地方。他聽后,說:「還以為你是搬到距離做事更近的地方,那不如住回來,況且還有你媽?!?/br> 我一時厭煩到極點,道:「媽也說不定要長住在那里?!?/br> 父親一頓,問:「你媽這么說?」 我道:「說不說有差別嗎?反正爸也不在這里,何必管媽如何?!?/br> 父親皺了一下眉:「說什么——」 我逕自說下去:「爸,你以為媽到時要鬧,是因為我搬出去的緣故?可是我們都很清楚,不會是這個原因。這個也不是不能解決,只要你簽字離婚,誰都輕松了?!?/br> 父親一時沉了臉,道:「我有分寸,不必你告訴我怎么做?!?/br> 我衝口而出:「假如爸知道分寸,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面!今天有誰不知道你跟別人公開起來——你還記得你跟媽才是有婚姻效力的夫妻嗎?」 父親一拍椅子扶手,叱道:「要你來教訓!你先管好你自己?!?/br> 我一扯嘴角,道:「我怎么管不好我了?」 父親冷冷地講:「仔細算要很有多一堆能講,你自己清楚!」 我不說話,但是很仔細地看他臉上。我不感到一絲不安。因所有的別的情緒都被憤怒湮蓋了??煽闯鏊欠置鞑磺宄?。大概也是那些男人都會有幾件渾事。逢場作戲,本就應酬常事。 我說出口:「再怎么樣都比不上你!你能管好你自己,也不會媽還在就有另一個程太太,另一個兒子喊你爸——我時常都要感到丟臉!」 父親霎時站起來,那一向肅然到平板的神氣,此刻清楚覆上一層怒意。他一手握起拳頭,因瘦,手背的青筋浮著一抽一抽的,非常明顯。他罵道:「混帳!這樣子說話——這里還是我的地方,你給我出去!」 我道:「求之不得!」 于是忿忿轉身。匆匆到門口,開門廳的柜門拿大衣穿了,我把衣袋的鑰匙串掏出,將屬于這里的扯出來,然后扔向地——鏗地! 我并不看它落在了哪個方向。 六十 跟父親的關係是長期的冷淡,可不曾這樣子地吵起來過。在靜下心后,我不由得感到恍恍惚惚,后來要覺得松了口氣。之后當然不曾回去了。 而雇請的那阿姨依然地去。父親并不攆人。因沒道理,其實幾乎不碰到面;這之間只再有過一次。至于有沒有別的人,阿姨向來守口。我也是不問那個。 整個十二月份不論是誰都沐浴在濃厚的圣誕氛圍里,彷彿不尋歡作樂一場要對不起這一年以來的辛勞。各家應酬似接力,昨日的東道主在今天便是受邀的誰誰了。 這天,長樂謝老闆投資的藝文中心開幕,要在晚上辦酒會。因交游廣闊,請的客人四面八方。陳立人當然在列,還有我,以及鐘文琪??刹幌∑?,鐘文琪各方面已在狀態,尤其應對,不復當初的扭扭擰擰。謝老闆是最欣賞這樣子的可造之材。 到晚上時,陳立人卻臨時不克前往。他太太的經紀人緊急致電,講lily.s為活動拍照時突然下腹痛出血,已送醫院。 于是只有我和鐘文琪一起去了。 我到鐘文琪家接人。車子剛進路口,便看她住的那棟公寓下停了一輛黑色的福斯。車牌號碼于我不陌生。是在很多場合看過,亦曾在公司樓下看到鐘文琪上過那一輛車。想了想,我打方向右轉出去。 繞過兩圈回來,黑色福斯已開走。鐘文琪倒站在那里,表情隱約,好像有一絲倉皇卻要故作無事;那挽在手臂的皮包不斷從一手換到一手。我把車停過去。她坐上來后,一語不發,我亦是。 車子開過兩條路口,她翻起皮包,一面嘆氣,彷彿已經憋夠了心事。她道:「你知道嗎?許程誠剛剛才走。簡直特地來找我吵架,真不知道他那個人是怎么回事?!?/br> 我依舊沉默??上雴査攀窃趺椿厥?。明知許家母子跟我之間的詳實,還不時要向我埋怨那兩人。好像我應該最能夠體會她,要跟她同出一氣,站一陣線。實在好笑。假如她和許程誠在一起這樣地痛苦,分手就算了,有什么好說。 況且,我跟她之間的交情,并不至于好到能談天論地。 鐘文琪還在那講著:「像是去今天這樣的場合——都吵了好幾次!他不要我喝酒,但是他自己去不喝嗎?最不可理喻是他疑心病,以為我常常出去應酬,是為了跟什么人見面方便,把我看成一個什么樣子了!我的辛苦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他竟也不能理解——怎么能那樣子想?」 我可想,因為他母親就是這個樣子。也是太好明白。 而講了半天,看我一直不搭腔,鐘文琪終于闔住嘴。過一下子,她從皮包翻出菸,逕自打火點起來。 那香菸的氣味很沖,聞著不很好,我便將兩面的窗都打開。她彷彿望來一眼,但是沉默。后面的一路,都不曾再聽她開口。 酒會就在新的藝文中心大廳舉行。這里的地板墻面都用了淺色大理石,燈一照,便光閃閃的猶如鑲嵌了晶鑽,映出一片的聲色繽紛。杯斛交錯中,各方男女在這里談天說地,笑意彷彿蒙住一層薄紗。是影影綽綽,又再沒有比此刻更真實了。 我跟鐘文琪一起向謝老闆問候,在過后,我并不管她去向。她反正已很適應在這樣的場合周旋。 我跟幾個人聊著兩句,忽望見一個熟悉的美麗身影。是很久不見到的林珞葦。她穿一席連身裸背的白色晚宴服,夾在幾個太太之間,分外受注意。我只注意了這一下子,很快轉開。 剛好一個空檔去拿酒,彷彿有默契,她走過來,看到我似乎不驚訝??赡茉诟缇鸵呀浛匆姷轿?。 林珞葦對我微微一笑,道:「你好,很久不見了?!?/br> 我笑了笑,把手中的酒先遞給她,才又端了一杯。我道:「真稀奇,很少要在這樣的場合看見你?!?/br> 林珞葦笑道:「今天我是來當陪客?!咕椭噶艘粋€方向,那里有兩個在談話的男人,「高的那個,andrew,我的男朋友,在立生做事??赡苣阒浪??!?/br> 我點點頭。那一位andrew陳,從國外回來的,半年前才進去立生,是黃董事長太太那邊的親戚。這并不是半年前我在歐華酒店的大廳看見過的人。 我道:「我知道他是誰?!瓜胂?,又補一句:「他看起來不錯,你們很合適?!?/br> 林珞葦微笑,抿一口酒。她淡淡地講:「其實我跟他年齡差了兩歲,他比我小,不過他家里并不介意這一點。假如沒有別的意外,我可能要和他結婚吧?!?/br> 我便笑道:「那要先恭喜你了?!?/br> 林珞葦呵呵一笑,道:「謝謝?!褂轴輳凡畔肫饋?,隨口地問:「對了,你跟寬宜近來還見面嗎?」 我一頓,微笑著答:「見面當然是能見到面的?!?/br> 林珞葦彷彿平常地道:「這一陣子都不見到關于他的緋聞,實在難得了。之前,他拒絕我,因為一直有一位對象——我沒什么意思,就是突然想起來了,也很好奇?!?/br> 我佯作平常,講:「哦,這個我不很清楚——不過,你們幾個同學定期不是都有一個聚會,或者趁機問他?!?/br> 林珞葦笑了,道:「講起這個——寬宜他好幾次都不出現了。就連上回fred從英國特地飛過來,本來講好大家都到,臨時又不見他?!?/br> 我怔了一下,嘴里說:「或許……他有什么推不開的事?!?/br> 林珞葦還微笑著,「或許吧,又或許——友情比起愛情,愛情總要重要一些?!?/br> 我未搭腔。便都不說話了,只在喝著手里的酒。不過,談到了fred,我不禁記起之前的一件事。那次跟我談話后不久,frde便被調職回英國了。他見不到趙寬宜,必定很失望?;蛘吒犝f了什么,才要特意來一趟。 我沒有和林珞葦多講下去。她的男朋友走過來。對方也知道我是誰,很熱情似的向我伸手來握一握,先是客套,逐漸高談闊論。 我笑著聽,偶爾搭腔。 從頭到尾,林珞葦并不曾開口。她站在她的男朋友的左側后一些,一手挽皮包,一手端著酒。始終掛住的微笑彷彿不為了此刻的話題,好像在遙想著什么。她的目光也不流連在身邊的男人身上??梢膊幌裨诳粗鴪鰞鹊恼l。 因一些緣故,我依稀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不論她跟誰交往,或者以后結婚,隨時隨地都要這么地想起來。因曾經差點就能夠得到。 在她面前,我當然不用感到不過意??墒怯幸环N很模糊的感覺,使我看著她的神氣,心中卻要惘惘起來。 夜幕漸深,酒會方散了。我才見到鐘文琪,她喝得臉紅通通的,好在不醉。不過一路上,她喳喳呼呼個不停,把聽來的哪家太太小姐的秘辛一逕地說給我知道。 我并不答腔,只管將她送了回去??此€穩地走進公寓大門,我開動車子,從后照鏡看到一輛車子好像要停過來。我別過眼,加快速度開遠了。 接近圣誕節的那一週末,趙小姐在家里辦聚會。每年這時候,她一向會請客。 她和趙寬宜關係近來好很多,兩人吃飯并不限于哪個時候,不過總是她主動打電話。這次,她當然問了趙寬宜去。也有問了我。我總是會去的。 我向來認為她請客不過為了要熱鬧。有一次,不知和趙寬宜談到什么,他說:「我mama的生日其實在這個月的二十五號?!?/br> 大概看我意外,那時他又講:「外公也是十二月生日,好久前兩人都一起辦,她不很喜歡,以后就不一起辦了,誰問都說不清楚,也不用這個名義辦?!?/br> 我想了想,倒可以理解。趙小姐的父親不是一般的父親,兩人一起辦生日會,都是壽星,可情形是兩樣。以她的脾氣,該當主角的日子又怎么要作配角。 我便說笑:「我現在知道了,豈不要另外準備生日禮物?」 趙寬宜當時并不搭腔。之后,話帶開了,我也忘記。到今天出門,他開車,在后座放了一隻紙袋,上面有piaget的燙金字。 察覺我注意到了,他淡道:「要給我mama的?!?/br> 我怔怔地點頭??赏蝗挥浧鹆巳ツ甑慕裉?。趙寬宜很晚才到了,手上也提著紙袋。那時天色暗,我看不很清楚,可似乎就是這樣子的。 想想,我不禁問:「你去年也送了一樣品牌的錶是不是?」 趙寬宜似不經心地應了聲。我并不多問下去??上肫?,往年聚會一過,在趙小姐那里總能看到這時候最新款式的伯爵錶。 大概他向來都會準備。因他母親是一直最愛這個品牌的設計。 趙小姐這次仍舊請了不少朋友。不過,今年不見葉文禮。事前他也不提,我當然更不問原因。 去到時,已經熱鬧起來。幾個人看見趙寬宜,眼神彷彿都有一些意思。他們母子關係,各自的朋友間一向都有耳聞,當要覺得了稀罕??呻y得要看到他出現,或者這樣早就出現。 趙小姐尚未盛裝,放任大家各自玩樂,進廚房里指揮。其實有霞姐,也不用她忙,不過她仍舊不放心,非要看看那個,確定一下這個。 有人絆住趙寬宜說話,我便去找她。 「……快把這個上爐子里燉,不然時間要不夠?!顾愿乐?,看見了我,便一笑走來,「帶什么來給我?」 我把裝酒的袋子給她,「玩不出新花樣,只有酒了?!?/br> 趙小姐接過,拿出酒盒,笑得似開心。她道:「照舊也很好,我一向樂于滿足?!?/br> 我微笑,想一想說:「我跟寬宜一起來的?!?/br> 趙小姐似一怔,「哦?!褂忠恍?,「你們之間能一直這樣地好,我看見也很高興。今天也來了很多年輕的朋友,你也一起認識認識?!?/br> 我笑一笑,不說話。 「好了,這里熱,不要待在這里了?!冠w小姐笑道,一面敦促我出去。 客廳里還談笑不斷。大部分的女士佔住一張沙發,聊一些時髦。男人點綴其中,講上兩句花言巧語,哄住一眾太太小姐。其馀的人也不差,各自風花雪月,大談投資或政治方面。 趙小姐新近的朋友何太太也來了,帶著她的女兒何寶玲。 那何寶玲比較文靜,又有母親在場,有意思的男人們不好多靠近。她自己倒好像一直要向趙寬宜看去。趙寬宜彷彿不知覺,坐在另一張沙發,抽著菸,聽一家公司的董事說話。 我并不過去,拿一杯酒,逕自和幾個面熟的朋友招呼。趙小姐才換過一套衣服出來了,翩翩周旋,不讓誰要感到被冷落。 過不久,都入席吃飯。因趙寬宜在,眾人不好太開玩笑,一逕地恭維。趙小姐倒不綁手綁腳,興致非常的好,開了兩瓶酒,敬過一杯又一杯。 吃得酒酣耳熱,大家下餐桌又到客廳去。不知是誰放了唱片,慢調子的音樂好像絲緞一樣柔柔地滑開,氣氛迷濛。趙小姐正在趙寬宜身邊說話,一位男士倒敢站過去,向她邀舞。兩人便跳起來。 我是站在遠一點的位子。本來跟一個人說話,對方去拿酒,不曾回頭。我逕自點起菸,肩上突然被拍一下。我看去,是趙寬宜??刹蝗菀?,他身邊一空,即被何太太那幾個人佔了去。 我不禁打趣他:「恭喜你脫身了?!?/br> 趙寬宜抬一下眉,只講:「上樓去?!?/br> 我略一怔,尚未反應,他已轉身向樓道去。我也不管太多了。我們很快上到二樓,他還不停,直上到天臺去。 趙寬宜推開鐵門,逕自走出去。我在后,迎面一陣冷風,不禁拉了拉外衣。他彷彿不覺得冷,走到墻臺前。我站在他旁邊,向外稍稍望去,底下山道一圈又一圈,星星點點,越遠越亮。 隱約能聽見樓下一陣笑鬧,大概有些人走進小花園里。我抽一口菸,開口:「假如買上面一點的房子,風景要更好了?!?/br> 趙寬宜也向外看了看,說:「以前下面一個房子都沒有蓋起來,那時買,怎么想得到現在?!雇A艘幌?,「也不是mama看了買的,本來是uncle家的房子?!?/br> 他口中的uncle是趙小姐的第三任丈夫。也是父親的一個朋友。不料他提起,他是從不太提那一個人的。 我只說:「好久不看過他了?!?/br> 趙寬宜點起菸,一面道:「我也好久不看見??傊麄冸x婚時,uncle把這邊的房子給了我mama?!?/br> 我不由得講:「這樣子也不夠合算?!箍此谎?,笑了笑,「不是有人講,女人一結婚就掉了行情?!?/br> 趙寬宜也笑了一下。他不答腔,突然地從外衣口袋拿出了一個很小的匣子。他道:「給你的?!?/br> 我一怔,笑了,也從外衣口袋摸出一個一樣式的小匣子,「這么巧,我這里也有一個?!?/br> 趙寬宜望著我,微微地笑。 我把我手里的遞給他。他拿了過去。我則拿過他的,都打開來。里面是一款白金的圓形霧面伯爵錶,錶帶也為同色系金屬。我并不陌生。因也挑了一款相同樣式的。我向他看去,笑了笑。 趙寬宜不語,只把錶取下。他戴到手上,向我看,微笑道:「換禮物換到一樣的,好像不很合算?!?/br> 我便笑了,心中動著念,向他湊去,他并不躲。我吻了他的唇,低道:「怎么樣?這個吻可是無價?!?/br> 趙寬宜摸了一摸唇,說:「太快了,感覺不到?!咕蜕焓謹堊∥?,實在地跟我接了一次吻。 分開時,都有點氣喘吁吁的。他道:「你也把手錶戴上?!?/br> 我點點頭,取出手錶。他倒伸手過來,幫我戴到手腕。我看著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是再不能更好。 又待了一會兒,我們便離開天臺。下到二樓,不想碰到了一個人,是何寶玲。她彷彿要上樓,看到我們,樣子好像嚇了一跳。 她瞅著趙寬宜,「我從花園里向上望見你……」一頓,看一下我說:「你們?!?/br> 趙寬宜開口:「上面太冷了,到樓下吧,我們也要下去了?!?/br> 何寶玲點點頭,但好像是很猶豫,才慢吞吞地轉開身,先一步走下去。我不說話,趙寬宜亦是,也一同下樓了。 其實近午夜,差不多該要散,很多人陸續地話別;包括何太太母女。趙寬宜代他母親送客人們出去,要很花些時間。 趙小姐喊了霞姐出來收拾。她彷彿累壞了,坐在沙發上抽菸,問我幫忙倒一杯水。我很快拿給她。 她喝了一口,好似感嘆:「下禮拜要圣誕節了——好快,又一年了。這樣年復一年的,日子都沒有什么不同?!?/br> 我坐在她旁邊,道:「今年總有點不一樣吧?!?/br> 趙小姐瞧我一眼,笑了笑。她說:「假如在半年前,我怎么都想不到寬宜要愿意來的。不過到現在,也沒工夫說上幾句,也還沒看他帶來的禮物,雖然不用看,我也猜到是什么?!?/br> 我笑道:「是啊,你又多一隻錶能收藏了。真是才知道,原來你是這個月二十五號生日?!?/br> 趙小姐似訝異,向我看,「咦?你知道?他告訴你的?真想不到?!?/br> 我一頓,僅是笑一笑了。 她則說下去:「他看我喜歡啊,從出去做事開始,一年送我一隻,到現在也有——反正好多隻錶?!?/br> 我敷衍道:「那很好?!?/br> 她彷彿不以為意,逕自抽了幾口菸。過一下子,趙寬宜從外面進來。母子倆簡單地說了一些話。 換到我們要告別,她好似想起來,向趙寬宜說:「對了,先和你說一下吧,元旦那時候我準備出去幾天,可能要找不到我?;貋砗?,我們再一起吃飯?!?/br> 趙寬宜只道:「你再打電話給我吧?!?/br> 趙小姐笑著答應,一路送了我們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