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十六
十五 7-11外頭排有露天椅座,我們一人抱著兩罐啤酒,不管此刻是寒冬深夜,走出去就到那里坐。 趙寬宜開了一罐酒,先遞給我,又開了一罐。 我捧酒喝,歪坐在椅子里,仰頭望天。 7-11的招牌燈明晃刺眼,昏黑的天乍似深藍,高樓華夏梭立其中,亦是黯淡。街道幾無聲,除了這里,商店都關了鐵門,看去皆是濛濛黑灰。 遠遠地,忽有五彩煙花竄上夜幕,剎那綻放,寥若晨星。臺北早禁煙火,不知哪家偷放,還挑這種時候,一會兒必得要挨附近一頓咒罵。 一件往昔浮上腦海,我便問趙寬宜:「你記不記得?剛好也是過年,我們去中國城,被推銷一大包煙火鞭炮,結果那一批煙火是潮的,怎么都點不著?!?/br> 那年春節,我跟趙寬宜都不回來,我去找他,晚上兩人去中國城過過節日氣氛,卻被強迫推銷一包煙火。 趙寬宜遞來目光,他說:「我記得,那包煙火還要十塊美金,差不多是我們之前吃得一頓晚餐錢?!?/br> 我輕拍手掌,「沒錯,我們那時吃什么?」 趙寬宜一面點菸,一面答:「廣東菜,太甜又油膩?!?/br> 我好笑道:「對,還記得那家店不是華人開的,老闆是英國人,廚工則是印尼來的。我們怎么就去那家店吃飯了?明明鹿鳴春幾步就到?!?/br> 趙寬宜微揚眉,指控我:「忘了?是你說新開的餐廳,要去試試,還講敢開在中國城里的絕不會太差?!?/br> 我忍不住哈哈笑。 趙寬宜拿酒飲一口,睇著我,臉上亦是有笑。 那總斂在眉眼的冷驀然淡去,更見風月無邊,我感覺胸中似有火苗灼灼,在撩撥著,鼓噪著。 笑容猶深,我微別開臉,就怕被瞧出什么。 他未覺奇怪,只講我:「還笑?」 我當然要笑,才能掩飾忽然而來的失措。我早明白的,非是不愛,所有慌張茫然,都不過怕沉湎太深。 我百感交集,一口喝盡啤酒。熱辣直衝腦門,未有難受,反而是清清醒醒,更見掙扎惘然。 但這些,都不用和他講,不能的。 我只說:「那家店客人很多啊,誰知道那么不好吃,你一進那店里,聲也不吭的,弄得店員來整理時好緊張,桌邊一塊老污漬,你非要他擦好,處處挑剔,都不知你能這么故意?!?/br> 趙寬宜一手挾菸,一手遞來新開的酒,「你喝酒吧,就記這個?!?/br> 我哈哈笑,伸手接來喝過兩口,心情大感舒暢,想了想問:「喂,西風圈時,你真的是幫我作牌?」 趙寬宜徐徐吐煙,看來一眼,「你猜?」 我笑了下。 不必問,不必猜,我早知道是不是。 在外間話至夜更深,我們終于知返。 同樣一條巷子,回頭比去時要慢吞吞——實在快不了,所視物事,好似融于夜色里,不著邊際。 埋佈血液里一晚上的酒精,到此刻發揮了最大效力。我慢慢步伐,雖不至于搖搖晃晃,但頭重腳輕,踩得不踏實。 趙寬宜在一側,他身上酒氣亦重,還能伸手來扶我一把。 他笑我酒量差,我不予置評。若只兩罐啤酒哪能要我醉,反而他,多年未有顯著醉意,可見真是喝多了。 但看他穩當的掏鎖匙開門,我又不那么確定他是否有醉。 門廳后靜悄無聲,水晶大燈已關,只馀廊燈,客餐廳都收拾乾凈,兩老似早早上樓休息。 趙寬宜作手勢要我噤聲。我點頭,和他一起摸黑穿過客廳。樓道亮有小燈,我們躡著手腳上去。 過道后是個小客廳,右側有間書房,往里的走廊有三至四間房。 趙寬宜領我進到最前頭的那間。他按開壁燈,照明亮起,房間不算大,中央一張床,衣櫥貼著墻,窗前放了書桌,百葉窗簾是拉下的。 房間非空置,處處是有人住著的痕跡。我站在靠門的墻旁,看趙寬宜脫去外套丟了鑰匙,逕自走向床去。 我開口:「喂,讓我睡哪里???」 趙寬宜已往床上一倒,也不管外衣未換。他一手拍了拍床側,說:「你今天將就吧,和我睡一間?!?/br> 我從未想多,但不由也要一怔,才笑:「好吧,我只好委屈一下?!?/br> 趙寬宜睞來,嘴角有朦朧笑意。 「睡覺,那么多話?!?/br> 今晚見多他愜意模樣,我心中自如,走向床要躺,才想起來說:「等等,渾身酒味?!?/br> 「沒力氣,明天再洗吧?!?/br> 趙寬宜說著,略往里挪了位置,他扯起平鋪在床尾的被子。我亦不想動,一沾床才知是真累。 反正趙寬宜也不計較,我有什么好在意。 「就一件被子???我們兩個大男人哪里夠?」 「嗯?你也知道你是男人,那么囉唆?!?/br> 趙寬宜答話的聲調含混,不同平常的冷銳,調侃口氣有那么些柔軟。我不禁微笑,心中舒懷,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關燈嗎?」 「…隨你?!?/br> 「我不想動?!?/br> 「——你好煩?!?/br> 我側頭去看趙寬宜,他仰臥在被子里,總是梳整齊的頭發垂下一綹,蓋在額角。他眼睛似半閉,睫毛的陰影打在眼下的肌膚上。 「今年…你怎么沒去瑞士?」 我鬼使神差問出口,那一雙眼就抬了起來。 趙寬宜未看來,答道:「唔,每年去有點倦,也好久不在臺灣過年?!?/br> 印象里,他在瑞士的親戚要算蕭先生那邊的,當初趙小姐和對方投緣,被認作乾女兒,后來跟蕭先生雖然分手,仍持續往來。 當初事后,趙小姐去往瑞士也有那邊的意思——趙寬宜并未講過,是趙小姐無意透露出來的。 趙小姐對那往事當然再不提,可偶爾被觸動便要講感慨。不過,此時此刻,我不愿往這個方向聊,也沒有想。 我只話家常。 而大概是心情放松,或者醉意使然,趙寬宜亦侃侃聊來,和我說起許多舊事。都是瑣碎的,講至深處,我倆都要會心一笑。 東說西扯,慢慢也提到現在。 趙寬宜公司年前和陳立人再次談合作,商議仍在進行。這一部份非我負責,而是葉文禮。 講至他,我略清醒幾分。去年底趙小姐的圣誕聚會,最后趙寬宜來了,葉文禮當時還在客廳里,兩人打過照面。 但我沒料想,趙寬宜會有印象卻不是那次,是我原來曾和他講到過。 「我說過?什么時候?」 趙寬宜想了想說:「你才開始上班那時吧?!?/br> 我低道:「是嗎?我都忘了?!?/br> 趙寬宜未答腔。 我笑了一下,道:「說起來,和fred合作前,我也是早有印象?!?/br> 「哦?」 「你講過他幾件事——不過我也沒有一下就聯想起來,看了他背景經歷才對上?!刮艺f:「你們那一期的,關係很好啊,還能定期聚會不容易?!?/br> 「倒也不算關係好,主要是fred有心組織?!冠w寬宜講。 我呵呵地笑——frde確實是有心啊。 「笑什么?」 我看他,提起另一樁:「那林小姐呢?以前都沒聽你講過,你們也是同學?!?/br> 趙寬宜瞧來,神態慵懶。 「以前不太親近?!?/br> 我管不住嘴巴:「所以現在親近了?」 趙寬宜轉開目光,但講:「還可以?!?/br> 我靜默,心中做好準備,問:「上回你說考慮找人談,那你和林小姐…」 趙寬宜道:「沒有?!?/br> 我一愣。 「為什么不在一起?」 趙寬宜好似笑了一下,他看我,「我有說立即要和她談嗎?」 我再愣住。 趙寬宜淡道:「何況,可能合適的對象不一定是她?!?/br> 我不禁問:「還有誰?」 「唔,你猜?!?/br> 我苦笑,「我哪里能猜到?!?/br> 趙寬宜便一靜,片刻說:「交際圈中好條件的不少,哪個不能考慮?但那些,也總是我要顧慮的。目前nova合適,是她家中簡單,父母當教授都在國外,假如在一起,很多事情單純點?!?/br> 我怔了怔,原來,他考量了這些。 但想想,可以理解,從前他曾說,他和趙小姐和家中一部份親屬,不是太親近。他在趙家,立場有時不是那么容易。 趙寬宜創業時,確實有賴趙老,可多年功績全是本事,進入聯天是他好能為。在公事上,他向來和趙家分得清楚,但想藉他攀搭的人始終未少過。 甚至,有的還要質疑他。 我只有說:「既然這樣,你當心考慮太久,林小姐條件好,想必不是沒人追的?!?/br> 趙寬宜揚眉,「別光擔心我,那你呢?」 我不明就理,「我?」 「那日的王小姐?!?/br> 我一怔,笑道:「才相識,八字根本沒一撇?!?/br> 趙寬宜回敬我:「王小姐條件好,你得把握,她想必不是沒人追的?!?/br> 我喟然無話,只有一笑。 趙寬宜側過頭來看我,神情也有笑意,目光顯得溫順。 我有些百感交集,不禁說:「好久沒這么和你聊話?!?/br> 似乎明白我話意,趙寬宜默了一下說:「是很久了?!?/br> 我轉過頭,不覺悵惘,「為什么會這樣?」 趙寬宜默了一下,開口:「是啊,你說為什么呢?」 我說——我又能怎么說。我盯著日光燈座,感覺頭暈目眩。氣氛沉默,半晌忽聽趙寬宜似嘆氣。 他講:「程景誠,你真是…怎么都不變的?!?/br>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他。 「什么?」 「你怎么都不肯變?!冠w寬宜說,翻身向我。他神情平靜,好似醉意消退,可眼中神采仍有一分朦朧。 我仍愣著,想要笑,但怎么也動不了嘴角。胸中忽起nongnong的不平,我忍不住回他:「我要怎么變?你總這樣說,但我不知道啊?!?/br> 趙寬宜沉默,一會兒他講:「程景誠,你真奇怪,親人都要吵架,何況朋友,你當初幫mama瞞騙我,我難道要高興?」 我張口,但半點都不能駁他。 他續道:「我生氣,是因為你沒想過坦白,你有很多的機會可以講,但你仍然選擇顧全mama,想也不想我這邊,可能我和你有許多事沒有說,可交情這么多年總也有不是?」 我心頭惘惘,糾結成一團。 「趙寬宜,我…」 「事情都過了,何況,那不是你的責任,我怎么都不能怪到你頭上?!冠w寬宜打斷道:「只是朋友吵架,后來講和不也常有?但好像我不理你,你就不敢理我?!?/br> 我啞然。我不是沒想過主動,但每次面對他眼中的淡漠,總要想起他說的那句,然后再有千言萬語也要沒有了。 可確實的,多年來我是欠他一句。 我釋然的講:「對不起?!?/br> 趙寬宜未接腔,看我一眼,他忽一笑,伸出手捂了一把我的頭。我愣住,看他微笑,不禁也笑了,就翻過身,一樣弄亂他的頭發。 以前在美國,相見玩笑時偶爾也會這么鬧彼此,我和趙寬宜對視,看對方模樣都一笑,再對視,無話卻是歡喜的。 我胸中怦然,情思涌動,念頭朦朧滋生,口中問他:「記不記得零三年看得電影?」 趙寬宜微笑答我:「jeuxd'enfants?」 「對?!?/br> 坦白說,我們從沒有一起看過電影,但那一年感恩節,我到巴黎找他,和他為打發時間而去看了一部。 對電影內容,我其實未多期待,可看完直到現在,卻一直能清楚憶出來情節。我以為自己不該是浪漫的。 我問趙寬宜:「capoupascap?」 他先一怔,才好似反應過來。 「cap,biens?r?!?/br> 我毫無遲疑,再問他:「embrasse-moi,cap?」 趙寬宜一笑。 「哦,我該要說cap?」 我看著他,情緒澎湃,「capoupascap?」 趙寬宜亦看我,眼中暖意不減。 「怎么不敢?」他說,一手即刻來勾我的脖子。 我微微張眼,迎接趙寬宜欺上的目光——他的唇輕擦過我的唇,很快,幾乎只一下,但分開卻未離得遠。 趙寬宜和我對望,一會兒目光稍低,睫毛便輕垂。 「嗯,酒味好重?!?/br> 他道著,笑了笑,頭低下偎靠入我的頸窩。我怔怔未動,一會兒才輕喊他一聲,他只含糊應聲,似已睡意迷濛。 我心頭怦然,但腦中卻清明許多。我不禁苦笑。趙寬宜當是很醉又累的,如今的他,假若清醒,必不會應承這樣的玩笑。 可我怎么也不能夠將他推開。 情緒翻涌,我感到心慌意亂,抬手又放下,不敢將他環住。我閉起眼,忍了忍,喃喃地脫口:「趙寬宜,你考慮了很多人,就沒想到考慮——假如你不討厭和男人,能不能考慮我?」 「考慮你什么?」 陡然聽見這一聲,我霎時僵住。 我睜開眼睛,不等去推開趙寬宜,他已往后退了些,淡淡的神情上隱有一絲迷茫。 「你說…」 我心中發顫,佯作鎮定解釋:「我沒什么意思,胡言亂語而已,已經很晚——」話未完,手臂忽然被按住, 趙寬宜和我對視,「程景誠,我聽得很清楚?!?/br> 我閉口。 按在我手臂的溫度未收回,趙寬宜問我:「你讓我考慮你,什么意思?」 我看著他,感到難堪,可不禁想乾脆豁出去,也許得一個解脫。我道:「意思就是和我談。你過去確實從沒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但我們認識多久了?我曉得,你未必不能接受是不是?」 趙寬宜沒作聲。 我苦笑,動了一下手臂,但再被按得牢牢。我怔了怔,看著趙寬宜,他神情若有所思。 他開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得對,我未必不能接受,而實際上,我不是不接受一個男人,只是未曾考慮到這一面?!?/br> 我訝了一下,扯動嘴角,「你冷靜想仔細再說?!?/br> 趙寬宜覷著我:「我很冷靜,是你不冷靜?!?/br> 我啞然。 趙寬宜沉默了下,緩緩的道:「我確實從沒有想過要把你當對象,不過,那不是不喜歡你?!?/br> 我怔住,隨即了然意思。他當然要喜歡我,否則我們如何長久作朋友,但這不是我要的。 我想和他說,我理解,但一點也開不了口。 趙寬宜似再想了想,續道:「但我覺得,你講得也對,我們認識很久,假如我和一個男人談,你的確最合適?!?/br> 我愣?。骸甘裁??」 趙寬宜皺起眉,低聲:「我跟你是可以試試的?!?/br> 我怔住,只一下就涌上各種情緒,但未有一絲開懷。我不知用什么表情對他,勉強扯開嘴角:「太晚了,我們都累,這些話你要想仔細再說?!?/br> 趙寬宜靜靜看我,忽然抬手按在我后腦。我的頭抵在他一側肩上,聽他語氣好似感嘆:「那好吧,我明天仔細和你說?!?/br> 十六 后來我和趙寬宜誰都沒說話。 我感覺恍惚,不知何時睡著的,未覺得有作夢,隔日很早就醒來。說是早,其實已八點多鐘,這個時間,對老人家是很晚了。 假日我向來起得晚,但到人家中作客多少要拘謹,本來我打算更早起的,無奈昨夜晚睡,又喝酒。 我翻過身,床的一側已無人。 趙寬宜何時起床離開,我一點都沒發覺。我盯著無人的床側,腦海浮現夜半最后的情景,著實后悔。 太衝動,我不該坦白。 趙寬宜對我心中有情,但非我期望,從前還能故意猜想,這一下實實在在,連佯作糊涂都無法。 可趙寬宜的答話,卻又是未預料。 我抬手捂臉。我不能期望太多,當時他可能未想得清楚,就算他不抗拒男性示愛,但必然不會接受,多年來,在他身邊來去的,都是一個美過一個的女性。 許多年前在酒吧里,他和陌生男人的那一吻,其實沒多少清醒。我早該想清楚,不該有希冀。 我期望他能忘記了我的話,因為這樣的企盼太可笑。 我起來才發現,行李已被拿進房里。 昨晚進來沒有看到,應該是放到另一間去,這里不少客房,本不用我和趙寬宜擠一間的,昨晚純粹不得而為之。 房內有衛浴,我取衣物換洗,打理整齊后才出去。 外頭小客廳有人,是趙寬宜,他模樣精神,坐在沙發一側,筆電擱在腿上用著。這樣快就見到他,我一時無以反應,站著不動。 而大約聞到聲響,趙寬宜抬頭看來。 「起來了?」 我試著笑了一下,「嗯,太不好意思,睡晚了?!瓜胂胗终f:「老先生老太太早起了吧?」 趙寬宜道:「外公外婆也才起來,還在樓下吃早點,你也下去用吧?!?/br> 我答一聲好,走了兩步,看他再用起筆電,停了停問他:「你吃過了?」 趙寬宜頭也未抬,「嗯?!?/br> 我欲言又止,自顧地點了點頭,便下樓。 底下餐廳里有交談聲,兩個老人家各自坐桌子的一邊。趙老一面翻報紙,一面和老太太搭話。 趙老瞥到我來了,聲音停了停。老太太目光也遞過來,搶先發話:「怎么就起來了?不多睡點?」 我笑了笑,很不好意思,「該起的,睡得太多了?!?/br> 「哎呀,過節,睡晚點有什么關係?!估咸f:「過來坐吧,看看想吃什么?」 餐桌上有麵包捲、培根,炒蛋和咖啡,亦有饅頭及豆漿。從前就聽趙寬宜講,因為老將軍夫人是英國人,趙家早點向來準備中西兩種。 「你是喝咖啡吧?」老太太問,一面要起身。 我忙阻止:「您坐吧,我自己來就好?!?/br> 老太太就不動,只喊阿姨來重新加熱牛奶。她說:「咖啡豆是新磨的,寬宜從英國拿回來的,其實不加牛奶也不苦,不過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喝黑咖啡?!?/br> 我微笑,未及答話,趙老已開口:「你自己也不喝,剛才沒牛奶,又勞寬宜下樓去買來?!?/br> 老太太便睨他,「要你多嘴,寬宜他就樂意去給我買,看不慣不要看?!?/br> 趙老呵一聲,「他能不去買?就看你在那里發小姐脾氣?!?/br> 老太太哼了哼。 我笑,不禁道:「您老感情真是好?!?/br> 「這能是好?」老太太即刻說:「只不過是對著看太久,習慣了,總歸還要習慣幾個來年?!?/br> 趙老未吭聲,抬起報紙再看。 我總算知道,趙小姐那樣伶牙俐齒的是遺傳了誰。 后頭趙老插話不多,只我和老太太聊。間事講了一會兒,趙寬宜也下樓,過來倒咖啡喝,他坐到我旁邊的位置。 老太太問:「你一會兒打通電話,問問heather她們飛機能飛了沒有?」 「問過了,得再等一等,可能傍晚吧?!冠w寬宜道。 「哦?!?/br> 我默默吃咖啡,聽趙老或老太太問趙寬宜話。兩老問得方向不一樣,老太太是家常事,趙老則多談正經。 不過兩人都未講到趙小姐,好似趙小姐過年不在這個家中已是常事。 至于我和趙寬宜,一直沒怎么搭到話,倒是幫彼此拿了幾次咖啡。 在餐廳坐了半天,老太太便謀算打牌,她沒少講趙寬宜拉我出去就不回來的事。我不好發話,但想起昨晚點滴,心中就有百感交集,可憶到最末只剩忐忑。我怎么都不敢看趙寬宜一眼。 趙寬宜幾句打發他外婆,但牌局是推託不了。 老太太喜孜孜的,就去喊阿姨來張羅,趙老招呼我先到客廳,而趙寬宜起身時,幾上電話正好響了,他去接,不過沒講太久,很快掛掉。 趙寬宜來客廳,趙老便問誰打的。 「是叔叔,說可能晚點過來?!?/br> 趙老聽后皺了一下眉,但沒針對這個說什么,只講別的。 我未多問,趙家親屬看似簡單,實則龐雜,老將軍雖只有一雙兒女,但一干兄姐弟妹廣開枝葉,一堆姪子姪女,到如今,算一算也要有幾十口人。 而這些趙氏子孫,有幾個亦在聯天內佔有地位。我和其中曾有過機會接觸,但后來因緣巧合,合作轉到葉文禮手上。 為此,陳立人還和我抱歉,但我其實不在意,反倒慶幸,趙家人都不好應付。 阿姨請我們去打牌間。 這次,趙寬宜是我對家。 我專注湊對子,少往他看去,只幾回也是匆匆別過。而他似不覺有異,言談皆如昨日。 看他如此,我不禁僥倖,或許他一覺睡醒真是忘了。 那也好,忘了很好——若是這樣,我也不該彆扭。這么想后,我忽感輕松,但每次和他說上話,又總要有一絲惘惘。 四圈玩下來已過午,老太太終于盡興。 牌局結束,幾人卻都不太餓,老太太讓阿姨只煮一些咸點,吃過后,大約精神乏,在客廳中待一會兒就上樓。 趙老亦有倦意,這時卻有來電,一會兒便有客要到。 我不好再打擾,趁機告辭,當然還由趙寬宜送一程。 趙老道:「有空再來玩?!?/br> 「好的?!刮艺f,不敢讓他多送。 大門關上,進到電梯里趙寬宜問我:「有東西落下嗎?」 我道:「沒有,哦不對,倒是有的,都在你外婆皮包里了?!?/br> 趙寬宜默然,才講:「還真不知道你對輸錢很在意?!?/br> 我解釋:「不是的,輸多少錢不是問題,只是輸這種事滋味太不好,尤其輸給長輩,要想拼命又難為?!?/br> 趙寬宜聽著看來,好似不以為然。 幾句話間,我們到了停車場。 放妥行李,我開門上車,已先上駕座的趙寬宜卻遞來一個紙袋。 「給你的?!?/br> 我愣了一下,看一眼袋上品牌,是loewe。不管里頭放了什么,都是不便宜。我勉強一笑。 「什么意思?」我不去猜,直接問。 看我不接,趙寬宜無不耐,只淡淡答:「上回mama的事,說好補給的禮物?!?/br> 我一怔,片刻才反應——原來是為了那時。我暗暗松口氣,但又惆悵,就伸手拿過來。 「其實你請過吃飯,不用再給我,你知道,我說說而已?!?/br> 趙寬宜發動車子,對我講:「我也說過要補給?!?/br> 我無奈何,只有接受了。 車子開上道路,我拿出袋子里的匣子,打開來看,里面躺著一隻深藍皮革的皮夾。我一笑。 「怎么想到送我皮夾?」 我現在的皮夾是montblanc,已用多年,是我二十歲生日母親送的,她說,成年了要用好一點。 對皮夾,我沒什么要求,有一個堪用的便好,但近來發現皮革磨損得厲害,才打算要換。 偏正好,趙寬宜送來一個。 此刻,趙寬宜開著車,答我:「正好有合適的?!?/br> 我不知怎么形容此刻心情,收起皮夾和他道謝。趙寬宜分心瞥來,只淡淡的回一句不客氣。 車內安靜下來。 比起昨日,心情可真謂跌宕起伏,本來我和趙寬宜說開了,應該再無忐忑,但又因一個衝動,再導致如今局面。 「聽歌如何?」我問。 「隨便?!?/br> 我正要按開音響,聽趙寬宜平淡語氣,驀地一停。 「算了?!?/br> 我說,匆匆別開臉,不去看趙寬宜有何神情。 一如以往,心中掙扎的只有我。 我一面想對趙寬宜問究竟,一面又希望他忘了——或許沒忘,但顧全我們之間的情誼,佯作沒事。 假若這樣,也好不是? 我心情反覆,發現車子已來到復興南路段。再往前開一小段,便要到我家所在的社區大樓。 趙寬宜忽問:「你餓不餓?」 我怔了一下,「還好,不怎么覺得?!?/br> 趙寬宜默然,但車子卻放慢速度,轉瞬開入右側的巷子里,這里是住家,而且是單行道。 我愣住,車子已經停在其中一戶的墻下。 「你怎么…」 趙寬宜看來,打斷我,「程景誠,我已仔細想過?!?/br> 我再一愣,才牽嘴角:「想什么?」 「你說的事。你沒忘,我也沒忘?!冠w寬宜淡道。 我閉口,不覺別開眼,心如擂鼓。 趙寬宜的聲音慢慢地響起來:「我必須說,我從未將你看作一個對象,但對你,是喜歡的,在所有的朋友里,你最不一樣,假如今天是別人來和我說那些話,我一定不能這么猶豫?!?/br> 我苦笑在心,定了定神,看向他,開口:「其實你也不用猶豫,我…」 「能讓我猶豫的人,沒有很多?!冠w寬宜未讓我說下去,只繼續:「我確實是不抗拒和同性有點關係,但我從未接受,是因為和同性談情,一直不在我考慮的范圍,那不是我該走的路,也不合適?!?/br> 我默然,卻可以理解,這個社會對同性戀仍然苛刻,即使我可以不管周身一切,但趙寬宜如何能不顧。 若當年他愿意一直放縱,不會有如今。 我便道:「我都懂的,不說你,我也有考慮,你就當我是醉了,所以胡言亂語——」 趙寬宜聽著,看來,眼中似有深意。 我驀地一頓,便閉口,半句都說不出來。 趙寬宜亦靜下,一會兒聲音低低的說:「我們認識很久,我以前如何,也未瞞你,你都看出來不是?而我再怎么,都不會考慮和同性,只走得這一條所謂成功的路,還是最簡單的一條,但是,不表示是正確的路,人生里沒有正確和不正確,不過是個選擇?!?/br> 「可是——」他看著我,「你讓我猶豫。所以,我忍不住就考慮,假如要和一個男人談,你確實是合適?!?/br> 我胸中五味雜陳,一時恍惚又一時酸惻。我道出事實:「可是你對我,卻不是我對你的那樣?!?/br> 趙寬宜神情平靜。 「我不否認?!顾f:「但你知道,我不會再有考慮任一個同性的情況,只有你,你想得話,我就和你試,和你談?!?/br> 我感覺亦悲亦喜,低聲:「我怎么不想?」 趙寬宜默然看我。 「但是我…」 趙寬宜驀地打斷:「程景誠,你敢討,卻不敢要嗎?」 我一頓,忽然就滿面狼狽,心中彷彿破開一個口子,空蕩蕩的,再想不了許多——我不敢嗎?我不想要嗎? 我咬咬牙,再難忍的瞪了趙寬宜,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就往前湊向他的唇。這個吻,毫無溫存,連觸碰都不是,我收不住力道,幾乎是撞上去。 趙寬宜皺起眉,我亦是,但不禁笑了。 「好,就試試吧?!刮艺f。 假若到頭仍只有夢一場,也好過從未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