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取材
一部長篇小說成為了近期香港界內的中心話題,由于它連載于一本刊物內,并號稱絕對不獨立成本,因此許多人總奔著小說的細故購買刊物,連帶著刊物的銷量水漲船高,在大街小巷中流通。 照理來說,這樣出色的小說定出自于一個出色的作家之手,然而,竟是無人知曉其名諱,那位作家甚至連筆名都不曾見得,大多人從筆法之細膩與文筆之流暢,乃至猜測故事情節背后所隱含的意義,認為這作者定是位女性。 是的,女性。這也就得牽扯到故事本身是以何種視角寫成。通常,第一人稱的故事由于視角受限,而難以受他人青睞,但這故事卻偏偏以第一人稱寫成,將主角與軍官之間的藕斷絲連寫得夢筆生花,尤其情感刻劃在所到之處,更是引得人泣不成聲,自然也就認為這是從女性視角出發的故事。 「這期的銷量又比上期多了兩成,杜七,你真厲害?!褂崆嗫粗镉嬍种械膸け?,然后抬頭有些驚喜地說道?!负喼毕袷窃谂_下看戲一般,好極了!」說罷,她拿起一旁的刊物,隨手翻了幾頁?!高@段贈戒的部分實在是太感人了,想必那戒指套牢住了女主角對軍官那飄忽不定的情感,這也才讓她決定死心踏地??」她不禁想抬起手假做拭淚的模樣,卻看著杜洛城還在埋頭校對下一期的稿,模樣很是認真,本是不捨得打擾,而將要放下手中的書本,杜洛城卻開口簡短地回答道:「過譽了?!?/br> 若要放在從前,他定是要好好夸讚一番自己,將所有好聽的話都往自個兒身上放,但唯獨聽得他人對于這個故事的高度評價,他會是如此謙遜的。畢竟這故事也就是他自己的故事,竟有人會覺得這般荒謬的情節為好,連杜洛城自己都心虛得慌。但不得不說,他竟在夜夜的振筆疾書中,找到一種難得的成就感,仿彿過去的一切都被刻劃在紙上,成為雋永的、過往的證明。 越是難得的事,就越記得所有細節,也就寫得越細膩,或許連杜洛城自己都沒發現,他憑著記憶寫的文字,對于部分片段的描述已經可稱得上是枝微末節了,難怪許多人也評價閱讀時會有仿彿身歷其境般的代入感。 見杜洛城反應淡漠,俞青便也將話題轉向杜洛城正全神貫注的手稿了?!高@期學生的投稿文章如何?我覺得上一期那位姓陳的學生寫得挺不錯的,很好地從當代崑曲文化的衰微帶出中國傳統文化受時代變革的沖擊議題,略帶青澀的文筆配上有趣的切入點,著實是一篇好文章?!?/br> 杜洛城點點頭,「確實不錯,我現在手里這個是他這期的投稿,似乎是想延續上一期的內容,但反而顯得這篇文章的主軸失焦,總得來說,不通過?!顾麑⒃究吹萌肷竦氖指逅υ诎干?,推了推眼鏡,思考了會兒,似乎拿定了主意?!傅锹?,我覺得這個陳同學定是對社會有高度關切,不然也不會次次來投稿?!?/br> 俞青聽完后便如是想到,雖說上一篇在他們口中評價甚高,可這也是這位陳姓同學多次投稿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杜洛城接受的文章,前幾章的問題如杜洛城所言,確實是容易失焦,將主題七彎八拐地扯到不同的地方去,而杜洛城卻也是有心的人,對于每篇被他拒絕刊登的稿件,他定會在寄回的原稿件上加上不通過的細故,更會就個人想法,挑戰這些文章中所提的觀點。 平日杜洛城有如此多稿件要審,自己還有許多文章要做,可說是一頭栽在這報社的事業了,想著或許偶爾也得讓他們這報社的文曲星休憩一下,俞青望了眼窗外的景色,逐漸西沉的夕陽照得這青浩浩的街上格外地溫暖?!缚茨忝α艘惶?,不如我們去吃個飯吧?!?/br> 杜洛城想著最近確實忙得不可開交,便欣然答應了俞青的邀約。他們找了一間遠近馳名的館子,雖說依這館子的名氣,平時是要預約的,但俞青和那兒的老闆關係挺好,便破例空出一桌招待他們。 老闆順道招待了幾瓶上好的美酒,杜洛城淺嚐了幾口,頓時把先前的酒癮給勾了回來。他本是無酒不歡的人,但自從將心力放在事業上后,就沒有太多時間能續上一杯,現在又嚐得這迷人的味道,醇酒的香氣縈繞在他的鼻尖,就不免得想再多喝上幾杯。 俞青見他喝了酒便停不下來的樣子,不禁回想起過去在北平的堂會上,他也時常是這個樣子,看來這酒確實讓杜洛城放松了不少,兩人都默契地沒有聊到工作上的事,反而這么叨叨絮絮地談回了北平。 「可惜這里并沒有太多戲班子,原本在北平的那些,散了也都散了,回到自己的家鄉去?!褂崆嗦詭锵У卣f,「不然你還可以繼續寫戲本子的?!?/br> 「我的戲本子啊,只為商細蕊一個人作?!苟怕宄欠畔戮票?,指尖在桌子上靈活地點動,甚至帶了些輕巧的節奏感,「我的最后一個戲本,就是《鳳仙傳》,但我自己都還沒看過一場,后來商細蕊也不唱戲了,就這么擱著?!?/br> 「鳳仙傳?」俞青一聽來了興趣,「是在說小鳳仙的故事吧,杜七的取材果然特殊?!?/br>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愛喝花酒,躺在女人大腿上想到的?!苟怕宄切α诵?,現在回想起那段時光,可說是荒謬至極,說是糟蹋自己也不為過,見俞青有些訝異的模樣,杜洛城解釋道:「我啊,那段時間生活沒什么目標,純粹是放浪的模樣了?!?/br> 俞青聽著便更感好奇了,「那后來是什么讓你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標呢?」 杜洛城又滿上了自己的酒杯,心底卻是虛得慌,他本想隱諱地帶過,但不知道是因為酒精的作用還是為何,他竟有股沖動,想將這一切全部坦白?!赋燥柫?,我們去散散步吧?!?/br> 俞青點點頭,知道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此時的他們都需要時間,也都需要一個間適的場域。于是兩人出了飯館子,要說這館子還有個優點,就是選址選得極妙,是個隱隱約約看得到海的距離,但當風一陣陣地吹過時,所帶有的海風咸味卻真切地如走在沙灘上般,亞熱帶的風情絕倫。 他們并肩漫步在河堤旁,杜洛城望著對面的建筑物高低不等的燈光,心想著每棟建筑物都正在發生著自己的故事,他現在也要說出自己的故事了。 「那一段時間,我和愛人分離了,我很想念他,可內心卻總有種愧疚感,因為我同時和別人走得近,整天跟著他喝酒吃飯,雖說在旁人眼里,我過得一副逍遙自在的模樣,但我自己卻明白,更多的是歡愉后的寧靜與頹喪?!?/br> 「??原來杜七也有愛人啊?!褂崆喙雌鹱旖?,卻帶有些苦澀,她也曾有愛人,可結果卻是毫無滋味的盡頭?!笍臎]聽你提起過呢?!?/br> 「不是刻意瞞著你的?!苟怕宄羌泵忉尩?,即便這樣卻顯得更加心虛且刻意,「是因為他也不再是我的愛人了?!顾闻种械慕渲?,銀色的光澤在燈光下細細閃爍著?!刚f來卻也奇怪,這戒指我卻從來沒有摘過?!瓜肫甬敃r的景象,他就像是重回那時一般,不禁微笑道:「你確實挺認真在看我的小說?!?/br> 不知杜洛城為何出此言,但俞青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便馬上明瞭道:「那小說該不會??」 「是,那就是我和他的故事?!苟怕宄屈c點頭,俞青一個女孩子心思細膩,自然是能夠懂他的?!改阏f,這戒指套牢住了主角飄忽不定的情感,是的,我當時確實是迷惘了好一陣,但這戒指于我而言,象徵一個長久的承諾?!?/br> 「于是就像你說的,我當時就有了死心踏地的念想?!?/br> 俞青仍處在驚訝的馀韻中,她竟在小說的原型前訴說自己當時的看法,除了感到有些羞愧外,但回過神來時,卻更加崇敬杜洛城了。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猶豫再三后開口道:「我想到??我可能看過你倆?!?/br> 這下換杜洛城訝異了,他趕忙追問:「什么時候?」 「很久以前,在王府戲樓外?!褂崆嗉毤毜鼗貞浀溃骸改菚簞傁聭?,我看著一個人像你,卻看見??」她的話音漸弱,隨后搖了搖頭,「我以為那不是你,可回頭的時候,只是在想??那兩人可真相愛?!?/br> 杜洛城葉被喚起了些記憶,想起當時曹貴修將他帶出戲樓外,便在以為夜深人靜的北平街道上親吻??現在想起來,又想到被俞青撞見,不由得有些羞赧了?!缸屇阋娦α??!?/br> 「沒事的,你愿意把你們的故事寫出來,想必你已經釋懷了,倒是我,我還有未做完的課題??」俞青擺擺手,臉上的笑容多了份辛酸,而杜洛城自然也想得到是什么事,就是過去她與原小狄的那些往昔吧。 他知俞青心思細膩,但也沒想著她現下依然無法忘懷。眼見俞青現在表情看上去有些沮喪,杜洛城轉移話題道:「我跟你說個事兒吧,我來到香港后,第一件事就是忘記他。而這個文章,或許也是我愿意放下的證明?!?/br> 「??咦?」俞青被杜洛城的話勾起了興趣,他們又在河畔走了幾步,似是各自思考各的,終于,俞青開口道:「??我本是有別的見解的,在我尚未知道這是你的故事之前?!?/br> 「我接下來說的話??也就是我的淺薄之見,希望你不要太在意?!惯€沒等杜洛城開口,俞青便接續前言道:「你的這個作品在最近的圈子討論度確實極高,然而,或許許多人都遺漏掉了一點,也就是這部作品,你是以第一人稱寫的?!?/br> 「??我確確實實地發現了,你總刻意避開對于性別及外觀的描寫?!褂崆辔⑽⒁恍?,自己過往的猜測在杜洛城坦言之時便逐漸成型,直至現在,她終于敢說出她所推敲的結論了: 「其實你不希望原本代表『你』的角色被拘為一名女性,相反地,你在里面留下了自己的色彩,反倒??讓這個角色就算名為『杜洛城』也不意外呢?!?/br> 他們停下了腳步,杜洛城是被此番言論定在原地而難以邁步,而俞青則是適時地拉長了他們的散步時間,以便他們的話題能夠持續。他們對到了眼,杜洛城還在備感震驚的馀韻當中說不出話,他想、他正在想──俞青為何能夠如此輕易地猜到了他的心思?不,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自己總是憑著感覺寫文章,是認為「如此甚好」、「這樣的安排妥當」便會一股腦埋入寫作的人,在不知不覺中,依賴直覺地寫出了一個第一人稱視角、且沒有性別之分的小說。 俞青的這段話點醒了他,可他本就不迷惘,更像是清醒地邁入黑暗之中找尋亮光之處,尚未迷惘便出現出路。而俞青便是那盞明燈,他這下還真不得不佩服,連看著她的眼神都變了模樣。 俞青見杜洛城的神色有異,便知道自己的猜測肯定在他的心中盪起了什么樣的漣漪,讓她感到僭越「伙伴」這個身分的錯誤,可一言既出,她也不得不繼續說下去了?!??這更像是紀念愛人的小說,你其實并沒有遺忘他,你也不曾放下吧?!?/br> 夏夜的晚風吹撫在地磚上,捲起一絲殘留的熱氣到了腳邊,沒想著這樣的熱氣竟會順著腳跟子往身上胡亂竄,再來是臉部、最后是腦部。是的,杜洛城感到一股腦熱,他說不清這是什么樣的感覺。被拆穿的憤怒?并不,他完全并不惱怒。被揭穿的羞恥?并不,他和曹貴修的事從來沒有成為恥辱。直至他終于愿意仔細審視自己現在的情緒后,他發現他抓到了熟悉氣息的尾巴,是的,那便是愛,那是那個在過去歲月中,他所刻劃銘記在文字中的情感。 這樣的熱氣此刻化作過往的點滴,使他想起愛情的炙熱,以及曹貴修的情感──同樣的炙熱。 「??你真是比我了解自己?!苟怕宄菓┣械乜粗崆嗾f道,然俞青竟一時無法判斷此時的杜洛城是泛著淚光,亦或是河畔的波光反射在他的鏡片上,但看上去卻是如此令人感到疼惜。 「畢竟我們做了很久的伙伴啊?!褂崆嘈Φ?,一雙美目中透著光芒。 杜洛城抓起她的雙手,緊握在手心道: 「我們是好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