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緣份
前往絡子嶺的路,曹貴修是再熟悉不過了。他通常認得這山上哪一帶多松樹、也認得哪一片的野生杜鵑花開得特別艷麗,從而估算自己到達絡子嶺還需要多久。 但他這次卻感覺到了陌生,坐在后座從窗外望去,頂多就是一片綠,偶爾穿插幾個不奪目的白,看久了更感到頭暈,索性閉上眼睛不看不想。 他已經這么久沒有接近北平這附近了嗎?但他記憶力超常的人,卻又能忘記嗎? 曹貴修心生些許煩躁,聽著引擎的轟鳴聲,思緒逐漸在腦海里漂泊。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于停下了。他睜開眼睛,身邊的景象才終于有些熟悉。由木頭搭建的圍墻、一磚一瓦粗糙搭建成的小型聚落,確實是絡子嶺。 孫副官替他開了門,軍靴踏在泥地上,沿著鞋子的邊緣濺起了一坨小泥巴,他抬頭往天空望去,果真是一片灰濛濛的烏云密布,這山地時常下雨,他也還是記得的。 「嘿,曹貴修!你來啦!」古大犁從寨子里慢悠悠地走出來,曹貴修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她挺著的大肚子,再看看她的臉,或許是受到胎兒影響,賀爾蒙使她的五官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柔和。 「程鳳臺到了沒?」他徑直走到古大犁面前,眼睛始終在那渾圓的腹部打量著。 或許是注意到曹貴修的目光,古大犁不自然地捧著肚子側了身,瞪了曹貴修幾眼,說道:「人家等你可久了,你快進去吧,還有那車趕緊移走,別打擾我其他兄弟做事?!?/br> 曹貴修點點頭,掀了簾子就進了寨子內。 果不其然,程鳳臺已經坐在桌子旁倒酒了,還有好rou好菜供著,好似就迎著曹貴修這尊大佛似的。 「小娘舅?!顾哌^去坐在長高凳上,眼神直勾勾地打量著程鳳臺,注意到他面色憔悴,揶揄道:「日本人只不過進個城,能給你忙活成這樣?」 程鳳臺輕描淡寫地瞪了他一眼,拿起酒杯就是抬手一悶?!负沃惯M城?你若要知道坂田仗著九條家的名號,在城里都干了哪些好事,我看你東北的兵都得派回來了?!?/br> 「小娘舅此話怎講?我這邊也是蠟燭兩頭燒,再說了,現在內地軍閥何其多,差我這曹家兵嗎?」他一把奪過程鳳臺手中的酒瓶,也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滿了酒,放下酒瓶,卻又遲遲不動酒杯。 程鳳臺見他不動作,也就笑了笑,說道:「我明白大公子的難處,但我這里可不比大公子那兒輕松啊?!顾а壑噶酥搁T口,「那里還關著好些日本人,只希望大犁meimei那幫土匪兄弟,別心懷舊恨,衝進去將他們都殺了?!?/br> 曹貴修不說話,盯著酒杯內的液體表面,觀察其隨著桌面的震動泛起陣陣漣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開口道:「日本人這批貨,你先好好地走完吧?!?/br> 「你說什么?」程鳳臺這下是摸不準曹貴修的心思了,他睜大眼睛看著曹貴修,對方那漆黑的瞳眸好似隧道,深不見底、也看不清。 曹貴修終于愿意拿起酒杯了,他微微地啜飲一口,然后幀幀地看著程鳳臺:「我和你說吧??」 他把他爹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所知所感的事都告訴了程鳳臺,也順道告訴了他為何日本人堅持要由他本人走這批貨,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九條將軍疑心病重,信不過一個中國商人。 「總之你得好好走完這批貨,別讓九條那廝心生懷疑?!共苜F修下了結論,程鳳臺則是同意地點點頭,代表他們的討論結束了,然而曹貴修又補上了一句:「貨送到日本人手上后,你就帶著家人到國外躲躲、避避風頭吧?!?/br> 程鳳臺聞言挑挑眉,「要我守著金山、受盡白眼?做不到?!?/br> 「北平現在很危險吧?!共苜F修轉動著手中的戒指,那是他離開軍營前給戴上的。 他一個無心的舉動,沒想著程鳳臺注意到了,于是似懂非懂地微笑道:「大公子這是還有放心不下的人在北平嗎?」 曹貴修撇了眼程鳳臺那張得意的笑臉,好似抓著了他的把柄,但他也不想否認。 「是,有一個?!顾嵵氐貙⑹铸R放在桌面上,「所以??」 程鳳臺正想和他說點寬心的話,但卻想起商細蕊那照片風波,再回想起了他走貨前還在王府戲樓后臺與杜洛城的那段對話,不禁有些心虛。 他明面上仍保持著笑容,盯著曹貴修那枚戒指,形狀款式確實和杜洛城的相同,登時被這兩人膩歪得發顫了下,不過他也注意到了這上面不同的地方。 「哎,大公子這戒指,上面怎么是空白的?」 曹貴修聞言,抬起手看了看,話里盡量不帶語氣地說道:「喔,這個啊。之前想著讓他也留一句給我,沒曾想變故突然,也沒這機會了?!?/br> 程鳳臺抓住了關鍵字,一下子八卦個性又上喉頭,「大公子比預計早幾天去東北,該不會和這件事有關?」 「真的是得找人堵住你這嘴了我告訴你?!共苜F修指著程鳳臺甩了甩手,復又看向窗外,「生了些誤會,最后就散了?!?/br> 「肯定吵架了吧?!钩跳P臺那又是一聽就來勁,機靈地幫曹貴修續上了酒,也不忘滿上自己的,「那你絕對是輸了,憑杜七那張嘴,半個中國也吵得贏?!?/br> 見自家小娘舅幸災樂禍的樣子,曹貴修無奈地搖了搖頭?!复_實,但我們最后這誤會吧,還是有解開的?!?/br> 「那你們怎么還決定就這么散了?不多陪陪他幾天?」 「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還不如當時斷得痛快?!共苜F修舉起酒杯,不知是否談起了心事,內心一衝動就一口灌入腹中,任由酒精的火辣灼燒喉頭。 「呦,大公子這話怎么說的?!钩跳P臺見曹貴修的眼神終于有了些變化,只覺心生有趣,卻又想開導開導他,于是說道:「既然人與人相遇終會分散,當初又何必相識?」 曹貴修點點頭,正要開口時,又被程鳳臺打斷了:「等著,我話還沒說完?!?/br> 「可生而在世,我們沒有辦法抵抗的,就是這相遇的緣分?!顾⑿?,啜飲了一口酒,砸吧了下嘴唇?!改阕源蚰锾コ錾?,就注定了這一世的緣分。雖說不可能,但我們一輩子孤身一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不與人打交道,那可得悶壞了?!?/br> 像是被戳在點上說中了,曹貴修咧起有些慌亂的微笑,裝作似懂非懂地說道:「我不太懂小娘舅的意思?!?/br> 程鳳臺搖搖頭,開玩笑地演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所以說,不要抗拒這緣分,雖知有曲終人散之時,不彷多加珍惜吧?!?/br> 聞言,曹貴修沉默了好一陣,又默默地在回想起北平的事了,頓時層層情感抽絲剝繭般地在他心里甦醒,惹得他又是心癢難耐,原本嚴肅到僵硬的表情有些松弛。 程鳳臺見此景,就知曹貴修對杜洛城仍揣懷點情感,可見這時正好能將這些天的事與他一說,更是近一步的試探?!缚上О?,你現在懂了,但北平城那位,卻??」 「他怎么了?」程鳳臺話還沒說完,曹貴修飽有壓迫感的眼神欺壓上來,叫程鳳臺一陣寒顫。 他伸手拍拍曹貴修的肩膀,「我不剛才過說他那張嘴嗎?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在王府戲樓,和商老闆與他??」 程鳳臺將杜洛城是如何與雪之誠相識,甚至遂了他的意,把人帶到上海去見商老闆,更一起回到北平,整日喝酒看戲、尋花問柳的事──當然,其中含有了程姓商人善意的加油添醋──據以告之。 「他回頭丟下一句『這事兒,算他倒楣』,然后瀟灑地離開了?!沟鹊匠跳P臺說完,他嘴巴都有些乾了,急急忙忙啜了一口酒,生怕漏掉曹貴修的任何一點反應。 曹貴修沉默了良久,空氣都安靜地都要結出冰霜了,他依然沒開口,眼神只盯著著桌面。 他聽完這么些個事后,即便荒唐、即便聽出了程鳳臺的加油添醋,他原本懸著的心卻是放下了。 但這心尖卻又微微地顫抖,彷彿回到了六國飯店的房間內,杜洛城喊他走的那一刻,他想做點什么,他必須做點什么。 曹貴修沉吟了一會兒,于是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