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美食探案錄 第144節
長久的沉默過后,壽陽公主撐著從地上爬起來。 她擦干淚痕,抬手理了理凌亂的鬢發,抿著嘴去另一張椅子上坐下,脊背挺得筆直。 寧德長公主挑了挑眉。 這才有點皇家公主的樣子。 “上茶?!?/br> 門外的女官傳話,“來人,上茶!” 不多時,順王府的下人便送了滾滾的茶來,還有四樣時令糕點。 壽陽公主端起茶盞,看著里面氤氳的熱氣裊裊升起,仿佛目送自己過往的可笑人生一起流淌,最終徹底消散在空中。 “最初下嫁時,”壽陽公主的聲音有些飄忽,好似一根懸著的蛛絲,“我很不喜歡……” 剛去往魯東的前幾年,她整個人都被濃烈的背叛感所包裹,根本無暇思考別的。 她所敬仰的父皇,依仗的兄長,都將她如一件工具般丟了出來。 她哭喊過,抗爭過,無人理會。 所以她討厭魯東的一切,討厭申氏,討厭駙馬…… “可那幾年,他對我真的太好了,”壽陽公主的視線有些空,眼底偶然閃過幾抹光彩,短暫如流星,“從未有人如此待我,好像他滿心滿眼只有我一個!” 親生父母兄弟棄我如敝履,卻有人那般珍視我…… 壽陽公主知道那幾年她的脾氣很壞,經常動不動發怒,但申軒從未皺一下眉頭,事事順著,還想法子叫她開心。 只是當時她根本看不進去,也聽不進去。 說到這里,壽陽公主緩緩吐了口氣,語氣中流淌著某種既遺憾,又可悲的復雜情緒。 “幾年后,我認命了,又或者是某一天,忽然有些想開了,覺得既然無力改變現狀,余生那么過也不錯?!?/br> 她第一次對申軒生出愧疚之心,并開始暗中了解,希望為時不晚,能夠稍加彌補。 然而了解的越多,申軒之前營造出來的完美駙馬形象就越模糊。 最后,岌岌可危。 寧德長公主嘖了聲,“金無足赤人無完人?!?/br> 若你覺得一個人簡直完美無匹時,就要當心了。 他一定隱藏了許多顛覆認知的東西。 壽陽公主的眼珠動了動,終于重新生出一點活氣。 她捏著茶盞的手指動了下,好像鼓起全部勇氣般問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謝顯,也有缺點么?” 外人皆知她與寧德長公主不睦,可實際上,她從未恨過對方。 她只是羨慕,又嫉妒,甚至內心深處還有對自己不爭氣的恨意。 她羨慕對方有今時今日的地位,有那樣優秀的駙馬和兒子,那樣完美的家庭。 她偶爾也會稍顯陰暗地想,或許寧德長公主過的也未必像表現出來的那樣順遂,也許駙馬謝顯私底下有許多見不得人的毛病…… 寧德長公主還真就認真思考片刻,開始掰著指頭數,“他有點不要臉,愛臭美,嘴巴壞,經常得理不饒人,在外面捅了婁子還洋洋得意……” 壽陽公主的表情從遲疑到震驚,最后定格為目瞪口呆。 這還是她了解的謝顯嗎? 寧德長公主數了半天,最后卻笑起來,眼中似乎流淌出蜜糖,“但我很喜歡?!?/br> 縱然他有千般缺憾,我卻喜歡。 壽陽公主從未聽過這樣的話,愣了半晌,有些羨慕地說:“真好?!?/br> 曾經她時常想,即便沒有那些可疑之處,她和申軒之間也仿佛差了什么。 直到現在,終于清楚了: 只說好話的,最多不過君臣; 會挑毛病的,才是夫妻。 長久的沉默過后,寧德長公主問:“他的事,你知道多少?可曾參與過?” 壽陽公主搖頭,“你說我蠢也好,天真也罷,我,我確實對他心存僥幸,他的事,從未徹查過……” 非但沒有徹查,甚至因為那點僥幸而從未過問。 某一年,申軒外出會友,后來就有官員去公主府問話。 當時壽陽公主已經窺見申軒不可告人的一點端倪,見那官員滿是試探,心中一沉,已有了不妙的預感。 可以畢竟沒有證據不是嗎? 壽陽公主不止一次這么想,況且他是那樣溫柔,也許只是個誤會也說不定。 她選擇了逃避。 很多時候,不否認就是默許。 那官員見壽陽公主如此態度,便有了決斷。 幾日后,案件相關卷宗被封存,成了無頭公案。 接下來的幾天,申軒待壽陽公主越發柔情似水,堪稱百依百順,連著數月都不曾出門會友。 壽陽公主陷入了空前的掙扎。 她既貪戀僅存的這點溫暖,哪怕它是鏡花水月,又始終放不下那份懷疑。 寧德長公主換了個姿勢,“當斷不斷反受其亂?!?/br> 壽陽公主怔了怔,“也許吧?!?/br> 要么當機立斷大義滅親,要么一輩子裝聾作啞,繼續沉浸在為自己編織的美夢中,也未嘗不可。 可她偏偏做不到。 尤其福云寺案發后,壽陽公主一直在想,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就是個笑話。 好像從童年開始,她一直受困于這種窘境: 要么認命,安于現狀;要么不認命,奮起一搏。 可她偏偏哪樣都做不到。 她見證了太多,然后便奢求更多,但卻沒有捕獲幸福的能力和勇氣。 于是渴望和現狀之間的落差越來越大,她心中的空洞也越來越難以填滿,最終只能徒勞地聽著冷風刮過,呼呼作響。 她也曾自命不凡,天真地以為公主生而高貴,想要什么都觸手可及。卻不曾想,到頭來她也不過庸人一個。 寧德長公主盯著她看了許久,“能說這些話,好歹良知未泯?!?/br> 壽陽公主看了她一眼,覺得此情此景簡直荒謬。 一直以來,她都憋得慌,想與誰說心事都不能。 萬萬沒想到,到頭來,頭一個推心置腹的竟是素來不睦的寧德長公主。 這世上的事,何其荒唐。 良知嗎? 大約是有的。不然也不會如此不安,如此掙扎,盡情沉淪便是了。 可…… 她曾以為申軒會改,如今看來,終究本性難移。 她一次次的不聞不問在外人看來便是默許和縱容,是她縱容了那只魔鬼繼續為禍人間,害死了一個又一個無辜的女子。 這一切本可以不發生的。 晚間,寧德長公主拿著壽陽公主親手寫的證詞入宮面圣。 皇帝看了證詞,當即叫了人進來,“即刻捉拿駙馬申軒,提這幾人進京問罪?!?/br> 壽陽公主證實申軒撒謊了。 當日方保去詢問田淑被害前后申軒在哪里做什么,他說自己一直在書房練字,其實并沒有。 甚至在田淑被害前幾天的下午,申軒也總會獨自消失幾個時辰。 除此之外,田淑被害當天,申軒讓人處理了一套平時很喜歡的衣服,因為刮破了。 若他只是在福云寺內閑逛,又怎會弄壞衣裳? 除了交代申軒的事情,壽陽公主還送了一份大禮: 她寫了一份名單,其中不僅有當年偵辦那幾起懸案的官員,還有申氏幾人。 據她說,這幾人私交甚密,還曾在案發前后頻繁會面。申家幾位老人過壽時,那幾名官員要么親自過來賀壽,要么派人送上價值不菲的賀禮,必然有許多見不得人的交易。 皇帝屈指敲了敲那份名單,“臨了臨了,她總算不那么討厭了?!?/br> 有了這份名單,就有了缺口,再想做什么就方便多了。 皇帝一高興,便又跑去練字,寧德長公主親自為他研墨,“您打算怎么處置她?” 皇帝擎著毛筆想了一回,“也算個可憐人,若當真沒有參與作案,找個寺廟清修吧?!?/br> 寧德長公主沒說話。 她隱隱覺得,壽陽公主或許已存了死志。 于她那樣驕傲又敏感的人而言,父母兄弟丈夫的接連背叛所帶來的痛苦勝過一切。 出宮時,寧德長公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但見夜幕沉沉,濃郁的黑暗徹底籠罩了整座皇城,白日那些高大華美的建筑已完全隱入夜色之中,連輪廓都看不清了。 夜風中的燭火拼命燃燒,卻也只能照亮周邊一小片區域。 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又是多么可怕。 回到長公主府時,已經很晚了,謝顯還沒睡,紙窗上映出剪影,像一段等待唯一看客的安靜的皮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