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無對證
李朝自先皇起,仁慈愛民,從不任用酷吏,哪怕是罪犯的性命也不輕易剝奪,甚少給出死刑判決。 因此,謝知行如今的處境,是大理寺、刑部、平陽大長公主,三方共同努力的結果,物證文書一應俱全,刑部接管死囚后又進行復審,找不出任何錯漏,這才判了秋后問斬。 如今斬刑在即,突然跳出來說他可能是冤枉的? 莫說受害人家屬,就是大理寺和刑部這些忙活了幾個月的衙役官差,也不會同意。 然而最潑人冷水的,莫過于謝知行本人的態度。 刑部監牢建在地下,只有手掌見方的一角陋窗,斜斜射入一點光暈,李修踏著石階走到監牢前,只見到一個囚衣臟污的瘦削背影,那影子聽見來人,半張臉側了側,在黑咕隆咚的陰影中瞧不出表情。 “事已至此,我也已經畫押認罪,郡王爺請回吧?!?/br> “倘若有人蓄意栽贓?!崩钚揿o靜地看著他,“你可知道,誰會害你?” “沒人?!?/br> 謝知行轉過身來,李修這才看清他的臉,蒼白凹陷,寫著心如死灰。 “沒人會害我,如今這樣,就很好?!?/br> 李修看著他,明白今日是問不出什么了,轉身要走,謝知行突然又叫住他。 “可否問一下,陳三姑娘如今過得如何?” 李修挑了挑眉毛,謝知行仍是那副淡如水的模樣。 “郡王爺應該知道,我也是通州人士,在家鄉時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如今……如今在世間已沒人可牽掛,多嘴問她一句?!?/br> 李修點頭:“她很好?!?/br> “那便好,還請郡王爺不要告訴她我問過,徒增煩擾?!?/br> 謝知行轉回身去,只留下那個瘦削蒼涼的背影。 走出刑部死囚大牢,李修就宣布了要重新調查王璠的案子。 話音落下,第一個抗議的是宋良。 他細數了自己這幾個月的辛勞,對天發誓證人證物都沒有任何問題,年輕的面頰泛起憤怒的紅暈。 李修好不容易安撫住他,卻無論如何不肯就此放手。 “人命關天,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弄成冤假錯案,本王都不會坐視不理?!?/br> 李修隱去后半句沒說,只私底下告訴了蔣菲菲。 “而且我隱約感覺……謝知行或許知道那人是誰?!?/br> 蔣菲菲大感詫異,“他知道誰要害他,為什么一句不提?” 李修搖搖頭,沒細講。 當初陳書眉第一個被牽連進這起案子,一進一出大理寺毀了名聲,謝知行好心想要施以援手,求到郡王府薛貴太妃門上。 誰知當日郡王府就被平陽公主圍了個水泄不通,太妃顧及不上,將此事擱在一邊,也給謝知行送了話,讓他稍待些日子——本來么,稍待些日子等風頭過去,也會更容易些。 誰料謝知行安安靜靜等了十來日,又突然求到了黎陽翁主那里,就像是…… 就像是知道自己要出事,等不及了般…… 蔣菲菲不知道這些,但她緊接著也想到了什么。 那段日子她為了陳書眉的畫像多次夜探相府,謝知行始終毫無動靜,然而某日卻突然現身在茶樓里,連提前打個招呼都來不及,急吼吼地把畫像還了回來。 當天夜里,謝知行就被丫鬟告發,然后被捕。 這時機,也似乎過于巧合。 “可他既然知道兇手是誰,又為什么不說,反而幫忙遮掩呢?” 蔣菲菲揪著頭發不解,李修伸手在她肩頭捻起一點發絲,在指尖搓了搓。 “這個問題,只有抓到真兇才能明白了?!?/br> 調查再次開啟,李修不敢大張旗鼓,先私下到翰林院走訪謝知行的同僚,問他有沒有私下同人結怨,文官們個個如同人精一般,這案子涉及到平陽大長公主和相府,生怕多說了半個字惹一身腥臊。 最后還是在當年的升遷簿上瞧出了些問題。 “毛文俊,也在翰林院任編修,本來今年升遷簿上頭名就該是他,誰知考評的人想拍龐相的馬屁,把謝知行頂了上去,他反倒成了第二!” 當天夜里,蔣菲菲一身夜行衣出現在陳府,興致勃勃地一拍手掌。 “你猜怎么著?謝知行和同僚在百花樓喝酒那次,就是他攛掇的!說不好……灌醉了謝知行送到百合房里,也是他的主意吧?!” 陳書眉從屏風后出來,換好了素錦制成的寢衣,皺著眉頭重復: “毛文俊毛文俊……這人名怎么有些耳熟……” 蔣菲菲翹著腳靠在床頭,“覺得耳熟也正常,他是謝知行同年的榜眼,奈何運氣差,沒有個宰相岳父,所以名氣差一些?!?/br> “哎哎哎,沒更衣別坐在我床上!” 陳書眉把蔣菲菲拉起來,推搡著讓她去屏風后頭,剛一轉身,臥房的門“嘎吱”一響,有人拎著掃帚推門而入。 陳書眉死死捂著胸口,心差點兒沒從胸腔里蹦出來。 “二姐,你怎么不敲門?!” 陳書棋狐疑地看了眼屏風,“我聽見有聲兒,你跟誰說話呢?” “沒人!” 陳書棋不信,大步往屏風后頭走,陳書眉看攔不住,馬上改口:“是我同窗!” “同窗?那你遮遮掩掩做什么?” 陳書棋面上雄赳赳,心里也同打鼓一般,她在外面看見個模糊的黑影翻窗進來,開始還以為是進賊,正要叫丫鬟婆子,誰知賊進了窗子,里頭竟一聲喊叫都沒傳出來。 近來她聽了不少深閨少女同情郎夜間相會的話本子,還腹誹人家小姐太蠢,自家meimei可省心多了,就碰上了這一出。 陳書眉連叫丫鬟婆子都不敢,生怕旁人知道,自己提了把掃帚就往屏風后頭揮。 “下流的登徒子!” 屏風“咣當”一聲落地,顯出個正在往身上穿寢衣的女子,蔣菲菲散了頭發,雙手捂住胸口,雙眼含淚哆哆嗦嗦道:“陳二姑娘,你……你你你這是做什么?” “是你?!”陳書棋手里的掃帚也落在地上,這姑娘以前也來過陳府,她還記得。 “二姐,你別嚇著她!我不是說過她膽子小嗎?” 陳書眉撿起掃帚,嘴角偷笑都要壓不住了,她以前不知道,蔣菲菲還有唱戲的天分呢。 “得了,既然沒事兒,我……我就走了?!?/br> 陳書棋全然忘記她是追著翻窗的黑影來的,混混沌沌朝外走,又被陳書眉拉了一把。 “二姐,毛文俊這個人,你聽說過嗎?” “你問他做什么?” 陳書棋瞬間又想起深閨少女會情郎一事,一把抓住陳書眉手腕,警告道:“你可不許動不該動的主意!” “二姐,你說什么呢?” 陳書棋深呼一口氣,想起教育女兒的書上寫的:對懷春女子,要諄諄誘之,越強勢阻止,反彈越嚴重。 “書眉啊,你也大了,到了定親的歲數……你放心,父親那兒我會敦促的,一定為你尋一個人品好、有才學、且長得俊的……至于毛文俊,你就不要考慮了……” 陳書眉蹙眉,這是什么跟什么,“我沒有……” “對對對,我知道你沒有,毛文俊好雖好,奈何心比天高,配龐嬌那個鼻孔朝天的正正好,咱們陳府瞧不上——” 她話沒說完,陳書眉和蔣菲菲齊齊驚呼:“毛文俊和龐嬌正在議親?!” 這就都聯系起來了。 “毛文俊嫉妒謝知行靠著相府爬到他頭上,設計謝知行酒后夜宿百合姑娘房里,讓謝知行與龐嬌夫妻失和,與王璠舅甥關系緊張,然后殺死王璠,栽贓謝知行,最后鳩占鵲巢,占下相府女婿的位子!” 午夜時分,李修忙了整整一天剛躺下,就被拎著衣領叫起來,聽了這么一大串指控。 “郡王爺,我厲不厲害?有沒有道理?完美不完美?!” 蔣菲菲雙眼亮晶晶的,她一沖動丟下陳家姐妹,連夜來了郡王府,就為了句夸獎。 李修坐直身子,扶額失笑:“邏輯很通順,聽起來也很有道理,但是你的推測有個最大的問題——王璠死那日,毛文俊根本不在公主府?!?/br> 人都不在,怎么殺王璠? 蔣菲菲懊惱地張大了嘴?!啊?,我把這茬給忘了?!?/br> 又白興奮了。 李修眼睜睜看著那雙亮若星辰的眸子黯淡下來,心頭突得有些沉甸甸,他起身披了件外袍,倒了杯茶,低聲說了句:“厲害的?!?/br> 蔣菲菲:“???” 李修把茶杯推到她面前,笑著又說了一遍:“你能想到這些,很厲害的?!?/br> 蔣菲菲突然就又高興起來,捧著茶杯抿著嘴角笑,李修托著下巴坐在她手邊,笑吟吟地看她。 她還是頭一次見李修松開發冠的模樣,青絲披散在挺直的背上,惹得她總想伸手揪一揪。 身上的中衣也過于潔白了些,白得晃眼,領口睡得有些松散,在燭光中隱約露出鎖骨處一顆小痣,蔣菲菲猛地低下頭,暗念美色惑人美色惑人。 “而且……毛文俊不在公主府,未必就不是兇手?!?/br> 李修突然道:“其實我今日一直在想,以前對王璠之死的調查,是不是一直有個缺口?!?/br> 同一時間,陳書眉被陳書棋按在臥房里,逼她老老實實交代到底出了什么事。 畢竟,眼睜睜看著自家meimei的同窗——那個膽小怯懦的姑娘突然換了身夜行衣,翻窗一躍跳上屋頂,對陳書棋脆弱的心靈實在是一番不小的打擊。 陳書眉費了好大力氣才讓陳書棋相信,蔣菲菲就是個輕功比較好,性格有點急躁的“普通”姑娘,只是急著去大理寺報告線索,才會夜半翻墻。 “可惜她恐怕要白跑一趟,王璠死的那天,毛文俊根本不在公主府,不可能是兇手?!?/br> 陳書眉越說越煩躁,她一直不想朝這個方向想,可是現實總是在提醒她。 “你的意思是……謝知行很可能不是兇手,那你、蔣飛、謹郡王李修三人中,必然有一人是兇手?” 陳書眉沉著臉“嗯”了聲,她相信蔣菲菲,又已經冤枉過一次李修,因此如今哪個都難以接受。 陳書棋掰著手指數了數,“可是那日花廳內,不是只有你們四人啊?!?/br> “二姐是說王璠的丫鬟?她一直在窗外沒進過門,沒接觸過王璠,手里的藥公主府也都查過了……” “不不不,我不是說丫鬟?!?/br> 陳書棋看傻子一樣看著自己的meimei,“花廳里除了你們四個,還有王璠本人啊?!?/br> “王璠本人?”陳書眉愣了一下,“你是說,王璠是自·殺?他為何要自·殺?” 陳書棋被問得脾氣暴漲:“我又不認識他,怎么知道他為什么要自殺?我只是在給你算算數! 如果你覺得蔣飛和謹郡王都不是兇手,那兇手就只剩下王璠——不論你能不能理解,也只能是這樣?!?/br> 只能……是這樣? 二姐走后,陳書眉躺在床上,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當日花廳內的情景——王璠發了哮癥倒在地上抽搐,緊攥著謝知行的手腕讓他找藥,謝知行在袖口衣襟內四處摸索,摸到某個香囊時,王璠突然爆發死死按住了謝知行。 這一處細節被查案的人一遍遍分析,說是王璠死前猜到是謝知行在害他。 然而,然而。 ——假如他按住那個香囊,是因為那里藏著毒藥呢? 那一日,公主府派人搜了他們幾人的身,王璠死后,更是將花廳的桌椅房梁都細細檢查了一遍,唯一沒有檢查的,就是王璠本人的身上。 陳書眉越想越睡不著,一直挨到清晨,起身就沖到了謹郡王府,然而她還是來晚一步,門房說,王爺帶著蔣公子一大早就出門了,臨走特意囑咐如果她來了,就進去等。 想到李修和蔣菲菲多半是去查毛文俊,陳書眉沒進王府,轉頭去了幾條街之隔的平陽公主府。 “姑娘來得早了些,公主還未起身,姑娘要不先回,改日下個帖子再……” 管事的嬤嬤說得委婉,實則心里瞧不上眼,平陽大長公主是什么身份,由得你想見就見,連個拜帖都不知道送,忒不懂事兒。 陳書眉恍若聽不出這言外之意,笑瞇瞇地抬腿往院內走。 “無妨,我等公主起身,好伺候她梳洗?!?/br> 嬤嬤心道那你且等著吧,等到明日也不會見你的,隨手指了處院子讓陳書眉進去,沒派丫鬟照應不說,連茶水都沒打算給她送。 誰知這正合了陳書眉的心意,她等到嬤嬤一轉身,立時出了院子,四處搜尋起來,找了足足一刻鐘,才在公主府東南角的花房里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你是叫采薇吧,我記得你,你是王璠的貼身丫鬟?!?/br> 另一邊,李修和蔣菲菲從毛文俊家里出來,不知算是大有所獲還是無功而返。 毛文俊人如其名,生得文雅,很是英俊——殿試的時候,倘若相貌丑陋,是不會榮登三甲的——不止英俊,還有著文官特有的利索嘴皮子。 “郡王爺,同僚聚會喝酒,下官多勸了謝大人……哦不對,如今沒了官職,是謝公子了,多勸了謝公子幾杯,他也多喝了幾杯,醉了——請問這犯了李朝哪條律典?” 李修淺笑,目光卻是銳利的。 “倘若只是灌醉了酒,自然不觸犯律典,但是讓王璠撞到謝知行從百合房里出來……就有漁翁得利的嫌疑了,畢竟毛大人也知道,如今謝知行在大獄里,而同龐家議親的人,是你?!?/br> “呵,下官聽明白了,郡王爺的意思是,王璠是下官殺的,謝知行被大理寺抓,也是下官害的?” 毛文俊愣了愣,氣笑了。 “郡王爺是不是昨夜吃多了酒,犯了糊涂,把下官當成了神仙妖魔?——別說下官沒有那個心,就是有,也沒那個本事??!” 蔣菲菲深以為然,要把殺王璠的物證放到宰相府栽贓謝知行,首先得進相府大門,躲過重重守衛——她做過好幾次,深知不易。 李修沒接茬,反倒是說:“故意灌醉謝知行,單說這一樁,你是認的吧?” 毛文俊無所謂地點頭,同殺人栽贓相比,灌醉同僚實在是不算什么。 “也是你給了百合錢,讓她偷偷把醉酒的謝知行帶到房里,把自己的手帕藏在他衣袖里?” “給錢?哪兒用得著我給她錢?” 想起那日情景,毛文俊頗為不屑。 “我只是想讓謝知行醉酒出丑,誰知他喝醉了只是趴著不動,好沒意思,我把他扶起來,想送他回相府——你們知道醉酒的人有多重嗎?此時那青樓女子主動上前,說謝知行是她的恩客,要扶他歇在百花樓,我自然應下?!?/br> 毛文俊懇切道:“那女子一副情意綿綿的模樣,看那情形,誰都會覺得他們是老相好吧?至于第二日王璠又來百花樓,就實在同我無關了……郡王爺若想要繼續查,只管去問那青樓女子!下官所說句句屬實!攔下謝知行留宿的是她,第二日一早把王璠叫來的焉知不是她?她這么做,居心何在?” 可是百合已經死了,多半是被滅口,死無對證。 “現在去哪兒?” 從毛文俊家里出來,蔣菲菲踢著路邊石子,百無聊賴。 她以前從不知道,在大理寺當差是一件這么無聊的事情,要聽那么人的那么多廢話,而且人人都會撒謊,遠遠不如當神偷帶勁兒。 “去相府見龐嬌?!?/br> 李修眨眨眼:“你若是餓了,可以去八仙居點上幾個菜等我,那兒的脆皮鴨烤得極好,應當合你的口味?!?/br> 蔣菲菲訝異,我的口味? 李修朝著馬車走,沒回頭,“每次在大理寺膳房吃飯,若是碰巧廚子將rou烤得焦香,你總能多吃半碗?!?/br> 蔣菲菲飛快地追上他的步子,覺得大理寺的差事也不是全然無聊,甚至也有些趣味的。 偶爾心跳猛地加速,刺激程度快要趕上當神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