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酒樓用了午飯。

    一切彷彿都沒變，燕石也早已忘記早上的插曲，擔任著吵鬧的職位。時輕繼續當著他的淡定父親，可與我之間彷彿多了一層隔閡。

    好想多了解他一點，可是又不知要從何開始。

    下午，因為燕石還想看更多童玩，我與時輕便和兩位小狐分開行動。

    「這位姑娘，瞧您如花似玉，配上我攤上的簪子會更好?！巩斘遗c時輕準備啟程去匯合時，一個賣飾品的小販叫住了我。見到我身邊的時輕，他的推銷對象馬上從我身上轉到他身上?！高@位公子，你們真是郎才女貌，但加上我家的飾品則會更如虎添翼?！?/br>
    今天已經第無數次被和我湊成一對的時輕早就放棄澄清，開始進入「謝謝，我不需要」模式。

    「唉呀你看看這曼珠沙華和你妻子多相稱，多喜氣?！剐∝湶凰佬娜×艘粋€紅色簪子在我身上比對。然而，這個舉動卻使時輕表情凝住。

    迅如猛雷，上一秒還在小販手中的簪子已經被他捏在指尖?！高@個簪子是從哪里來的？」

    「……??？」沒料想時輕會發那么大脾氣的販子也被嚇愣了?！府斎皇俏矣H自蒐集的珍奇異寶，您真奇怪。喂喂，我可要先說，這都是被流到市面上的東西，我可沒搶劫大戶人家?！?/br>
    時輕死死盯著手中的飾品，幾乎要將之盯出洞來?！肝乙茨愕氖詹?，全部?！?/br>
    「喏，我今天帶出來的就這些了?！剐∝溞⌒囊硪韺r輕迎到攤里，我甚至看見他從抽屜取出利器準備防身。

    越看這些飾品，時輕的臉色便愈沉。

    莫非，他知曉這些飾品的來歷？

    「百馀年前，蓮王朝覆滅之時，王城遭到劫掠，許多珍品均無疾而蹤，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係？」時輕沉聲開口，雖然聲音不大，卻挾帶了恐怖的壓迫感。

    「這位客官您看，我這邊東西這么多，許多還是家傳寶，您這么問我也答不出來?！剐∝溑阈Φ?，可手上利器纂得死緊?！改幌矚g我就不賣了，我今日先收攤?！?/br>
    「我可以舉發你，鑑定師一看就會知道這是真是假?！箷r輕放柔聲音，可威脅不減反增，甚至使我有些毛骨悚然?！赣羞@么多油水可以撈，到時候，政府官兵怕是不會放過你?！?/br>
    「唉呀這邊東西我全不要了，給你還不行嗎?！垢惺艿奖粔浩?，小販終于妥協?！缚赡憧?，我的家當就只有這樣，你全拿走了我要怎么養家？」

    「拿去?！瓜乱幻?，我便看見白花花的銀子被灑到小販桌上，其中還有些閃著金光的元寶?！高@樣夠嗎？」

    「大爺您真是太闊氣了，這邊的都是您的啦?！剐∝溸肿齑笮?，笑容幾乎都快擴到耳根子后了。只見他把所有錢都收入兜中，接著便俐落的轉身閃人，連攤車都不要了。我甚至還聽見他遙遠叫喊著：「發財啦！今后都不用工作啦！」

    我靜靜看著時輕表情凝重將檯面上的飾品一一收進袋子中?！改愕降啄膩磉@么多錢？」

    「那是狐妖的術法，回去后他只會發現自己抱了一整懷的石頭?！箷r輕微微一笑。

    啊……這樣真的好么。

    夕陽西下之時，我和時輕坐在田埂邊歇息，一邊享用著方才在路上買的芝麻包。

    「狐之境中有包子這種點心嗎？」見時輕吃得津津有味，使我忍不住開口詢問。

    「有，但是沒山下甜?！瓜﹃柎蛟跁r輕身上，柔和了他的側臉。

    「你是第一次下山嗎？」儘管我不太相信他這三百年都待在山上，可他對于人類世界的東西這么生疏的樣子使我冒出這種猜想。

    「之前父母有帶我下山過幾次，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箷r輕凝望著遠方，眼神寧靜而悠遠。

    「你剛才……提到蓮王朝，是不是和這些飾品有關？」明白現在是主動出擊的時刻，我便直接扯入正題。

    只見他搽搽嘴，從袋中再次掏出彼岸花金釵，捏在指間翻轉?！高@是我母親的東西?！?/br>
    周遭突然變得很靜很靜，連原先的鳥鳴都靜止了。我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他……會告訴我那件事嗎？我在狐之境中數次聽聞卻一知半解的事件。

    「百馀年前，在蓮王朝執政時期，狐之境曾經歷一場劫掠?！箷r輕輕聲開口?！竿趼鍝镒呱復醭ㄒ坏墓?，并告訴王朝公主身在狐之境。就這樣，野狐們挾著大量官兵進攻狐之境，而我們的許多文物便這樣流于世間?！?/br>
    「在那次攻擊中，狐妖損失慘重?！顾痤^，直直凝視著我?！竿瑫r，我也失去了父母?！?/br>
    我頓時感到有些窒息?！杆?，你才討厭人類?！?/br>
    他點了點頭，并未否認。

    我突然明白為何在狐之境中，柳映雪會告誡我要離時輕遠一點。他的父母全死于人類之手，自然無法正眼看待人類。他被困在這個幽暗的夢中，日覆一日。而我的出現，總會不經意撕扯那早已結痂的傷口。

    望見我凝重的表情，他忍不住伸手輕撫我的頭頂?！笡]事。你……不一樣?！?/br>
    他悲傷的微笑讓我的心忍不住生疼，想要抱緊他卻又不敢。

    「母親死前曾對我說，不要因為他們的死而憎恨所有人類?！顾捻杏痴罩﹃栕詈蟮拟艜?，光華流轉?！溉祟愔皇且蚕胧刈o自己的人罷了，我只希望……」

    他輕聲嘆息，沒將話說完。

    「時輕?！刮逸p喚他的名?！刚堊屛掖谀愕纳磉?，可以嗎？」

    也許這是請求，又或者只是氣氛使然而說出的話。但此刻的我，一點都不想離開時輕?！肝視ψ儚?，讓你看見人類美好的那面。而等我夠強之后，我想要保護你，我想要……」

    讓你露出真正的笑容。

    讓你脫離過去的陰翳，讓你知道，你沒白救我。

    「想要保護我……」時輕喃喃復誦這句，我在此時才發現這句有多么可笑。但他沒有嘲笑我，只是又拍了拍我的頭頂?！负?，我等著你的表現?！?/br>
    夕陽之下，男子和少女，做下了一個荒唐卻真誠的約定。

    §

    回到狐之境后，我第一件事便是和柳映雪報名劍術課。雖然天生不會法術，可以弄弄劍也是不錯的。

    既然已經答應過時輕，我就得變得更強才行。

    在這兩天的劍術課程當中，我時常能看見時輕在場邊的身影。他不會刻意靠近搭話，就只是靜靜在遠處觀望。而他的出現總是會讓我更加賣力練習，因為我明白這關乎到當七日之期到時我會身在何處。

    「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不是我夸大，但我覺得你的劍術水平應該也能與普通狐妖一較一二了?！巩斚﹃栁飨?，柳映雪終于結束了課程?！该魅找辉?，你就要起程了吧？」

    我們都心知肚明，她指的啟程是指什么。

    「我……今晚會和時輕談談看?！拐f實在的，我也沒幾成把握。

    「我期待之后也能看見你?！乖谒蝺舻难垌?，我看不出任何一絲虛假。

    「映雪jiejie，我們來找笙羽了?！共贿h處，寧嵐和燕石準時出現，而寧嵐手上還抱著一團黑色的毛球。

    「去吧?！褂逞┑吐暣叽?，對我微笑。

    我走到寧嵐所站之處，視線忍不住落到她手上?！高@是……狐？」

    「嗯！他的名字是殷羽赫，剛升上三尾，所以就被我給帶回來了?！刮液苌倏匆妼帊剐Φ眠@么開心，甚至還有條棕色的尾巴在身后搖哇搖?！甘俏磥淼男碌艿?！」

    啊……好，我就不問你們弟妹到底是怎么界定了。

    「跟他打個招呼吧，雖然還沒化型也不太會說話，可他能聽懂你的話的?！乖趯帊沟膽Z恿下，我才小心翼翼看向那隻幼狐。

    「你好，我的名字是白笙羽?！咕驮谖艺f出這句的時候，那隻狐赫然抬頭。

    如墨般的眼眸鎖定在我身上，接著緩緩瞇了起來。下一秒，他便懶散地把頭靠在寧嵐手臂上，準備再度睡過去。

    「啊……」好像被無視了。

    「他說你可以摸摸他哦?！共恢缽囊笥鸷漳膫€反應看出來的寧嵐笑咪咪地和我說道。

    見有這么好的機會，我緩緩伸出手撫摸那又柔又軟的毛皮。

    不是我在夸大，但真的很好摸。

    擁有絲綢般的滑順感，但同時又帶有陷進去的蓬松，而且還暖呼呼的。在我的撫摸下，我竟然聽見幼狐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希望他能快一點化型和我玩呢?！寡嗍谝慌哉Z帶期待。

    「從三尾到四尾大約要花多久呀？」和他們一起走向山下突中，我忍不住好奇問道。

    「因人而異，但是十年跑不掉，沒機運的話甚至一輩子就是三尾了?！箤帊狗泡p聲音，害怕吵醒已經熟睡過去的狐貍?！覆贿^殷羽赫才六十歲，算是很有潛力了?！?/br>
    六十歲，哦好，我一點都沒嚇到。

    在寧嵐送殷羽赫回去休息之后，我們三人連同時輕一同在涼亭中用晚飯。

    整個用餐的過程當中，我不停思索著該如何開啟話題。

    然而在我說話前，時輕便率先開口：「明天下午，我便會送你下山?！?/br>
    果然還是不行嗎？

    在我的觀察下，頸后的印記的確是越來越淡了，我已經完全失去待在狐之境的理由。

    「??？你真的要送她走？多數時候她還是很不錯的，而且挺好玩?！寡嗍y得開口替我說話，可成效似乎不大。

    「她待在這里不安全?！箷r輕淡淡說了句，好似這樣就能回答一切。

    「我會自己保護自己，而且你看，這兩天映雪姐也一直說我的劍術突飛猛進?！刮抑币曋?，毫不退縮。

    「你不知道我們面對著怎樣的敵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不再和狐之境有所連系?！?/br>
    「野狐，我知道的，而我下山并不代表王洛就會放棄我?！刮覉猿种约旱牧?，明白這是自己最后的機會。

    「白笙羽，你不明白我們即將面對什么?！购苄÷暤?，寧嵐在我身邊開口?！傅綍r候可能我們連自保都很困難，更別說是保護你?！?/br>
    「什么意思？」敏銳如我，馬上就抓住了字里行間的細節?！赣惺裁词虑橐l生了嗎？」

    「夏寧嵐?！箷r輕嚴厲的聲音突然響起，而寧嵐立刻將頭低低垂下，好似一個犯錯事的小孩。

    「是什么事？我想我有權利知道?！蛊鋵嵨乙膊恢牢矣袥]有權利，不過我必須緊抓著他們的弱點才行。

    「寧嵐，燕石，把晚飯撤下，剩下的我和白笙羽談?！箷r輕手一揮，兩個小孩立刻將杯杯盤盤收去消失不見。

    亭里再度恢復安靜。

    黑發男子輕聲嘆息，從桌下拎出兩個酒壺?！敢葐?？」

    「要?！刮医舆^白色酒壺，灌了好大一口。濃烈的刺激讓我忍不住嗆咳，而時輕也耐心地等待我咳完才繼續。

    「接下來的話，你認真聽?！躬q豫再三，他這才緩緩開口?！冈谀銈內祟惖恼J知中，妖狐法力無邊，力量強大，是不可戰勝之物，而多數時候也的確如此?？墒?，有一種情況時例外。那種日子每幾百年便會來一次，當日夜晚，月亮會呈藍紅色?！?/br>
    「那種日子，我們稱之為『血月』?！?/br>
    「當血月來臨時，所有妖狐的靈力將全部散盡，變得手無縛雞之力，宛如人類般。這時的我們，甚至會敗在受訓經良的人類軍隊之下?！顾蛄艘豢诰?。

    我瞪大眼，再度回想起幾日前他告訴我的那次劫掠?！干復醭谴巍?/br>
    「嗯，你很聰明?！箷r輕慎重點頭?！敢昂匾馓暨x血月當日來襲，因此才造成慘重的損失。所以……」

    「血月又快到了，是嗎？」這次就算是最不會推理的我也得出大概了。

    「事實上，就是下週?！箷r輕又舉起酒多灌了幾口?！钢罏槭裁次疫@么急著把你送走了嗎？」

    「請讓我幫忙?！刮宜查g站起?！肝以谏较聦W了很多陷阱製作方法，自己的劍術也已經提到了不錯的境界，甚至不比狐妖差?！?/br>
    「不行?！顾豢诨亟^?！高@樣太過危險。若你酒喝夠了，就早些歇息吧?！?/br>
    我的眼角泛淚，突然感到眼前模糊。

    不知從何而來的酸楚使我仰頭大灌好幾口烈酒，想麻痺這種感覺。

    說實在的，我的酒量很不好，幾乎是幾杯倒的情況，因此此時的自己還能站穩已經是奇蹟。我的腦袋暈呼呼的，眼前的時輕也出現了些許重影。我放下酒杯，抬高下顎，想做最后的掙扎。

    此時若有人經過此地，便會看見在偌大的彼岸花海中，年輕的女子與狐妖站在亭中對峙。

    我知道他是想保護我，可這樣一來，一切便都結束了。

    還是，這樣的結束其實就是他想要的？

    忍著眼淚，我凝視同樣表情悲傷的時輕。問出自己最后的希望。

    「時輕，我們真的不能待在一起嗎？」

    他輕輕垂下眼簾，勾起一絲讓人心疼的笑。然后，虛無飄渺的宣告在稀薄的空氣中綻開，給予我最后的沉重一擊。

    「不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