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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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公交車上,一瘸一拐的蘇融被六十多歲的老大媽主動讓了座,儼然把她當成了一位年輕可憐的殘疾人士來關懷。老大媽扶著柱子站在旁邊,時不時就鼓勵她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未來一天大有可能成為祖國的棟梁之才,千萬別自暴自棄。 解釋的話屢屢到嘴邊,蘇融又沒說,畢竟人家好心好意的,還是別惹尷尬為妙,更何況自己現在跛腳,確實很像個瘸子,故而她一個勁地點頭,秉持著少言寡語的原則,等大媽講到口干舌燥自然就靜下來了。 下車后,蘇融才發現書包拉鏈沒合上,往里一瞧,居然多了一瓶純牛奶。她不久前還見過,在公交車上老大媽的菜簍子里呢,這時卻已經在她包里了,有點感動,也有些沉重。 不知道,某天偶遇,老大媽是不是還會認得健康的她。 卡著預備鈴進教室,坐上位置,桌面放著三明治和酸奶,是她最喜歡的藍莓味兒。除了夏萱萱就只有一個人知道,望一眼身邊空蕩無人的座位,答案不言而喻。 語文早讀,老師坐在講臺翻名著,蘇融書一點沒讀,飯倒是偷摸摸吃完了。 八點一過,還剩十分鐘的時間力挽狂瀾,蘇融疾速翻開地理知識速記小冊,她凝神靜氣,背到忘我境界。 “熱帶雨林氣候,全年高溫多雨;熱帶草原氣候,全年高溫干濕季交替;熱帶季風氣候……” 她緊閉雙眼,默念:“熱帶雨林氣候,高溫多雨;熱帶沙漠氣候,夏季高溫多雨……” 一團混亂,記憶卡殼,錯漏百出。沒堅持五分鐘就扔了小冊子,背是背不出來了,死也記不住了。 明明計劃好了昨兒晚上要通宵達旦地背誦默寫的,奈何放在枕頭底下當墊子赴周公大會去了,知識它不進腦子啊。剛才的語文早讀也沒利用到,可能天注定她不需要知道這么復雜的地理知識吧。 就破罐子破摔了,抄就是,又不是沒抄過,靠這長點記性也不失為好選擇吶。 出乎意料的是,正式上課后,來的不是地理老師,而是和藹可親的歷史老師。幸福來得太突然,又逃過一劫,蘇融心里竊喜極了。 “同學們,羅老師家中臨時有急事,這兩節課由我來上,請大家拿出歷史課本來喔?!比~淑婷笑著說,恰如一抹冬日暖陽。 “老師好!” 后排冒出個大膽拍手叫好的聲音,其他學生一同被鼓動,齊聲歡迎。 葉淑婷忍俊不禁,揮揮手呼吁安靜。 平安無事上完兩節課,蘇融掏出碎了屏的手機給夏萱萱發了兩條信息。連自己這個意外負傷的都趕著來上課,好友還在家里睡覺,太不像話了,留她孤軍奮戰。 最后一節自習課結束,蘇融擦掉嘴角的哈喇子,合上書本,又開始直面痛苦。 她把百分之八十的重力放在左腳,右腳一小步一淺挪,堪稱舉步維艱。尤其在下樓梯的時候,等同于一場酷刑,不小心踩深就疼到鉆心。 “你沒事吧?” 走在她前頭的潘時越回頭問道,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她傾斜著腳走進教室,似乎傷得不輕。 “還好?!彼鲁鰞蓚€字。 “要幫忙么?” 蘇融搖頭,握著扶手慢慢跨越臺階。 她看起來不想被過多關注的樣子,潘時越也未再問,夾著書本跑走。 這種蝸牛的速度,她走到篤學樓,高三也早已經打了中午放飯鈴。 人如潮涌,螞蟻搬家似的,蘇融避開和別人的磕磕碰碰,雙目緊盯著樓梯口。 久久未等到哥哥,她焦急地又在周圍掃了一圈又一圈,視線驟然定格住。 以為遠在天邊,實則近在眼前,她卻未能上前。 蘇融右手邊是一方大型綠植園壇,里面種滿了比擬人高的鳳尾蕉,莖粗葉硬,傘狀的樹冠秀雅壯麗,錯落有致地栽種在草堆中,但在忙碌的校園,它們通常并不起眼兒,沒人會在意它們何時開、何時敗。園子中央光禿禿的,是人為開辟的一條通行小路,置身其中曲徑通幽的意境飄然欲出,而穿過那片片紛揚綠色。是一男一女站在樹壇對面聊話。 以蘇融的角度正好能完全看到高挑女生那張分外漂亮驚艷的臉,五官精致,美目流盼,說是媲美電視里的影視女明星也不為過,一顰一笑、盡態極妍。 而一直沒回頭的男生,她是那樣熟悉,略寬的肩、窄窄的腰,瘦長的腿、白色球鞋,穿著統一的校服是別具一格的干凈慵懶,陽光不羈。 賀戍始終背對著蘇融,站姿勁直而挺拔,背影寬闊,淡淡的日暈罩在他身上,整個人透出渾然的飄逸瀟灑。 而他們離得是那樣近,搭著手臂,任誰多走一步就會變成親昵的擁抱。 蘇融拔了根鳳尾蕉的葉片,陡然轉身,還是沒辦法做一顆氣壯理直的電燈泡,像一朵被太陽曬蔫掉的小花,她要回到能給自己遮陰的地方。 是以她并未看見,那個人是如何涼薄又決絕撇下搭在小臂上的纖手,眼底是落了雪般的凜冽。 側身的賀戍話說到一半,眼神突變,步履極快地繞過園壇,他攢聚著雙眉,沒幾步就追近,一個伸手便拉住了逃犯纖細的上肢。 “你的腳怎么回事?”他審視著手中人的腳,語氣凌厲。 “跑什么?”他絲毫不費力地把人扯過來,逼近她的月牙眼。 蘇融一抖,像被老鷹捉住的小雞般聳著肩,她分明已經努力跑得很快了。 心臟怦怦跳,被嚇的。 “我……我昨天晚上被人撞倒了,不過沒大事兒…能……能走?!泵銖娔茏?。 賀戍蹲下身,手觸上她的小腿。 “我看看?!?/br> 蘇融想拒絕,可已經被抓到了腿,他利落卷起她的校服褲管,立馬脫掉了她特意穿的大碼運動鞋。 但是單足而立,她搖搖晃晃,保持不了平衡。 “穩不住,就扶著我?!辟R戍目光如炬的盯視著她的腳踝。 一句話洞察她的窘態,蘇融照他說的摁在他厚肩上撐住身子。 之后她親眼目睹了他的臉色變化,從沒顯露一絲痕跡的淡容到嚴肅平靜的陰翳再到噴薄欲出的怒意,她心懷惴惴地想溜之大吉,可惜殘體實施不了該項行動。 白色襪子里凸出了個大包,揭掉后腳踝部位已然紫腫,顏色十分瘆人,里頭的骨rou也隱隱作痛。 她一口大氣兒不敢出,屏著呼吸。 “摔成這樣,為什么不告訴我?昨天晚上爬回去的?蘇融,你真是越來越有本事氣我了?!彼嫔挥莸爻鈫?,森然訓道。 “嘶……昨天沒這么嚴重……”被他按了下傷處,她疼得吸氣,昨天晚上不怎么痛,能正常走路,誰知道早上就不對勁了。 她又連忙改口:“阿不……情況還可以……” 他不說話,她就更害怕了。 “哥——” “賀戍?!?/br> 一道溫柔的聲音打斷她的話。 蘇融緩緩抬首,面色訝然,來人身材凹凸有致,臉蛋綽約嫵媚,不正是剛才和哥聊話的女孩——江弱。 她逐步走近,姿態婀娜,可神色是凝重又危險的,與蘇融四目相接時,驚詫惶惑了片刻,又移到蘇融腫脹的腳踝,顰眉思索著什么。 被人用看情敵的眼神射槍子兒,蘇融不頗有不適,也難于應付這種局面,她寧靜又沉默地用手敲了敲哥哥的肩膀,示意他江弱來了。 而蹲地的人只是慢條斯理給她穿襪子,仿若周圍都是空氣,將一切置之度外,包括meimei,他眼里僅有那只傷腳。 江弱似乎認出了她是誰,消除最初不太友好的猜測,變得十分平靜,甚至向她投過來擔憂的目光。 溫和無害,卻令人舒服不起來。 她斟酌著字句,輕聲細語問:“蘇融,你的腳怎么了?沒事吧?” 若不是知曉這是個從來沒正面說過話的人,蘇融差點以為自己失憶忘了個老朋友,江弱問的太自然,又顯親近,仿佛她們朝夕相處,其實她們形同路人,陌生無比,唯一的交集只產生于賀戍。 可她的眼神也只是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兩三秒而已,她真正在意的是另一個人,能做到這種見人如故的程度,也不失為一種高超的社交能力,令人咂舌。 但也未必所有人都吃她這套。 蘇融嘴唇翕動,低頭收回傷腳,身體卻騰空而起,被攔腰抱入懷。 “啊……哥……你干嘛?” 她睜大眼,驚恐萬分,手足無措。 “先去醫院拍個片子,別亂動?!?/br> 他牢牢捆住她,這么一抱實在輕得可不思議,細腰又軟又脆,一折就能斷的身板,他記得家里應該從沒少給她飯吃。 “不要,我沒毛病,你放我下來?!?/br> 賀戍一言未發,隨她胡喊跳腳,與江弱擦肩而過,抱著她穿梭在如山似海的人流里,步步向前。 中午十二點鐘的太陽很大,她和他的影子重重迭迭,分不清你我。 江弱清艷的面龐霎時蒼白無力,似被人丟棄的丑陋枯葉,在烈日中趨于衰敗??赡请p柔情似水的眼里仍舊流露出勢在必得的光,即使微弱到幾乎沒有生機,她也絕對要試試。 門衛大爺窩在躺椅上打瞌睡,呼嚕打得震天響,耳朵壓根屏蔽了蘇融的求救。 賀戍放下她,伸手打算攔輛出租車。 蘇融趁他不注意,也顧不著傷腳,拔腿就奔。 然下一秒就被鉗制住了小腰,動彈不得,她十指并用想掰開那只橫在腰身處青筋暴起的手臂。 鐵爪一樣,撓也松不開,她氣咻咻,豎起眉毛:“陪你的女友去吧,我不用你管!” 賀戍反而加把力,把她的兩只手都鎖在掌中。 他沒什么耐心去哄他,吼道:“沒有女朋友,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醫院必須去,沒商量?!?/br> 蘇融腦一抽,忘了反抗。 迎面來了輛綠色的士,他揮臂攔下。 “去人民醫院?!?/br> 等塞進一半的身子,她才反應過來,準備最后一搏,她扒著車門,死活不坐進去,喊:“我要回學校!” 鬧別扭似的,整得司機滿臉急容,就怕耽誤他下一趟生意。 “還走不走???”司機探出頭大聲問。 賀戍黑著臉,咬了咬后槽牙,問她最后一遍,“進不進去?” “不進!” 三秒后,蘇融被一股蠻力粗暴地推到了車后座,緊挨著賀戍的身體。 左邊車門鎖死,她越過他的腿要去拉另一邊的門,中途被賀戍截擋住,以致她整個前半身坍塌在他大腿上。 “啪!” 屁股上傳來痛感,她又驚又怒。 “你……你敢打我……”后面兩個字實在說不出口,她漲紅了臉,低罵:“你不要臉!” “聽話?!?/br> 司機一腳油門,把車開得飛快。 察覺她不老實,賀戍就沒將手挪開,掌心一直貼著她的臀部,不停給她施壓。 姿勢不對,尷尬而別扭,蘇融想起身,可他一手壓著她的背,另一手覆著她的臀尾,自己像條被掐了七寸的蛇,生殺大權全在捕蛇人。 一雙綿軟平撲在堅硬的大腿肌rou上,它們還尚在發育中,本就敏感得不行,這么重力一壓,她疼得要沁出淚花。 靜坐的賀戍也感受到了落在腿部的墜墜rou團,因著重力早被壓扁成了一灘軟泥,依依黏附著他的下肢,幾乎能想象到脫了束縛后會是多么千嬌百媚,逼仄的車內,一瞬之間流淌著燥熱的空氣。 他亦發覺了身上的小姑娘屁股沒動,卻總靜悄悄挺腰弓身想緩解羞處的痛苦,她難受的緊,手指都快掐進他的皮膚。 做過頭了,他額角滲出一絲汗,遂將她提起來。 “餓不餓?”他隨意找了個話題。 “哼!”蘇融被解放,坐得離他老遠,恨不得貼著車門。還真好意思問她哦! 他清了清嗓,掩飾不自在。 到慶城人民醫院,掛的是專家李建民醫生的號,人稱骨科李一刀,當年也是他,作為哥哥的主治醫生,親自cao刀了哥哥的踝骨骨折、膝蓋十字韌帶撕裂、肩關節骨折修復手術,用了五個月的時間,終得以健康痊愈。 老熟人的緣故,醫生和兄妹倆也多聊了會兒天。 片子出來,沒什么大礙,輕微的軟組織挫傷,發了兩盒抗炎藥,先在醫院冰敷處理一個小時,回家再冷敷熱敷相結合、按時吃藥,說是休息兩三天便能好轉。 臨走前,蘇融記得李醫生問了句。 “小戍,腳還會疼嗎?” 其實她很想說,他會,每每天氣壞些就會,可這一年多他不怎么回家,到底頻率次數多少,蘇融一點也不知道,相較于她受的小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可賀戍捂住她的嘴,敷衍了事,直接把她拉走,送到一樓去冰敷,給她倒了杯熱水吃藥,人就不見了。 難聞的消毒水味道充斥在每個角落,蘇融時不時就捏住鼻子,憋得不行才又吸兩口氣。從小就討厭醫院,這個地方裝滿生老病死,每天上演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病痛總是真實而殘酷。 冰敷完加吃了藥,腫消了大半,蘇融覺著腳一點兒也不疼,正常走路完全沒問題,開心得沒邊兒。 “喲呵,可別嘚瑟?!?/br> 刺耳的譏諷聲,來自門口的賀戍。 “哥,得虧您還記得我嘞?!彼N著傷腳,晃蕩了兩下。 他往地上扔了雙新拖鞋,剛剛摘牌兒的人字拖,一并丟來個紅色紙盒子。 “穿上,吃完,再回家?!?/br> 蘇融解開系結的塑料袋,大為欣喜。 “板鴨!”是她超愛吃的鴨子! 蘇融咧開嘴大吃特啃,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我還有課要上呢?!?/br> 賀戍撿了根鴨脖,輕描淡寫道:“給你請假了,連著放三天?!?/br> 蘇融差點沒把骨頭吞進去,“那我一個人怎么過?”先斬后奏個沒完了是吧? 倒是挺想休假的,主要是沒人照顧自己,三餐有煩惱。 他勾起唇,眼里含笑,“哥來服侍你,長大記得給我養老?!?/br> 不知是被他清風徐來的笑容拂到了,還是被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給唬住了。蘇融對上他的黑眸,突然咬到了舌尖。 “你也請假了?”她不確定地問。 “嗯哼?!?/br> 蘇融得出了一條精辟的結論——哥哥犯了瘋病,藥石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