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80節
怎么手也這樣巧。 商絨失神似的, 盯著那簇火光, 心里想。 本是用來凈手的銅盆空空的,擺在她的面前,而案上堆疊的宣紙寫滿了字痕,有那句有關折竹的詩,也有她年復一年抄的道經青詞。 她扯來幾張探向小燈籠里的蠟燭,那火焰瞬間舔舐宣紙,燃燒其上的墨痕,火光映在她的側臉,明滅閃爍。 她雙指一松,宣紙落入盆中燒得更盛。 案上的宣紙一張張掃落入盆,被火焰吞噬著,她抱著那對傀儡娃娃,手指的力道緊了又緊。 兩個娃娃落入滿盆的火焰中,晶瑩的細絲連同娃娃的衣衫與軀體都燒起來,她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角,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逐漸沒了原本的形貌。 她再度捧起那只竹編燈籠來,明明她已經做好決定,可是握著燈籠的手,卻遲遲松不開。 從燈籠上取下一只竹編蝴蝶,她收攏掌心,撇過臉去。 剎那燈籠脫手,落在盆中發出一聲響。 她緊閉起眼,緊握著那只竹編蝴蝶,不忍回頭去看。 “王妃?” 忽的,商絨聽清殿外傳來鶴紫的一聲驚呼。 她立即將那只竹蝴蝶收進自己袖間的暗袋,與此同時,朱紅的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來。 風雨入殿,火盆里的火焰被吹得斜向一方。 榮王妃在殿門外,抬眼便見那個一身煙青衣裙的小姑娘正坐在地上,烏濃的長發披散著,此時背對著她,背影單薄又可憐。 榮王妃走入殿中,只瞧見那一盆的火光也不知在燒些什么,案上被撕掉的書頁隨風飄來,落到她的腳邊。 榮王妃低眼,發覺那竟是一頁道經。 她一怔。 隨即她快步走到商絨的面前蹲下身去,態度極其強硬地擒來她的雙手,右手腕內側什么也沒有,榮王妃才去看左手,卻發覺她腕上戴著個不合適的,有些略小的玉鐲,那鐲子極好地遮掩住了她的一寸腕骨。 榮王妃立即去撥開那玉鐲,雷電呼嘯著,殿中的燈燭與盆中的火光也隨之一晃,玉鐲之下,本該細膩無暇的腕上赫然一道猙獰的傷疤。 “你……” 榮王妃雙唇微顫,她大睜雙眼,抬起頭來,卻驀地對上商絨一雙微紅的,卻十分平靜的眼睛。 “為什么?” 榮王妃心中混亂的心緒如同一只無形的手一般緊緊地揉碾著她的整顆心臟,“到底為什么?” 她不知自己攥著商絨的手上的力道有多大,但商絨始終忍著疼,不同于榮王妃的失控,她不說話,只轉過頭,去看銅盆里的火焰。 那個小燈籠,已經被燒干凈了。 “明月,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生下你,不是讓你這般作踐自己的!” 榮王妃緊緊地盯著她,說不清心頭究竟是痛得厲害,還是失望得厲害。 “生而不能養,您又何苦要生?!?/br> 火光在商絨的眼里跳躍。 “你……說什么?”榮王妃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從未聽商絨與她說過這樣的話。 “母親?!?/br> 商絨喚了一聲,又道:“您最開始不喜歡我的不聽話,皇伯父要我入證心樓,您從沒反對過,您以為我在樓中的四年微不足道,因為死掉的是那三個宮娥,不是完成不了大真人的課業,固執地要見父王的我,可您不知道,她們的死從那個時候就刻在我心上了,所以我努力地逼自己學好大真人交給我的一切,學會聽話,不要讓任何一個無辜的人再因我而死?!?/br> “我也有一些尚且覺得可以喘息,覺得還算快樂的時候,那時我唯一感激您的,便是您請旨讓淡霜jiejie入宮伴我?!?/br> 商絨垂下眼睛,橙黃的光影鋪在她的睫毛:“可她也因為我而死掉了,甚至她珍視的父親母親,親族人,全都背負著謀害我的罪名死干凈了?!?/br> “我學著聽話,就是不想有人再因我而死,可最終,我還是背上了更多的人命,”她的聲音很輕,“那么我的聽話,到底又有什么意義?” 她說著,復而抬眼再看向榮王妃:“我從證心樓出來,不再問您父王的事,我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我乖乖地做一個什么事都任由你們安排的祥瑞,您又開始覺得我軟弱,覺得我不該這樣?!?/br> “可是母親,您從未教過我啊?!?/br> 如此平靜的一番話,卻字字如利刃般刺入榮王妃的心口,她恍惚般的,凝視她唯一的這個女兒的臉。 想要辯駁,喉嚨卻發緊。 這是她第一次,從商絨的口中聽到這些話。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你?!?/br> 榮王妃勉強穩住心神,深吸一口氣,“明月,我此生最怕的便是你像你父王一般,可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你為了旁人的生死囿困自己,可知這宮中,原本便不是能夠容留‘良善’這兩字的地方!” 她扣住商絨的雙肩:“在這個地方,良善是最無用的東西,我與你父王送你入宮是為了讓你活,而不是讓你去死的!你為何就是不能夠自私一些,多為自己一些,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自己活得好便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嗎?” 商絨定定地看著她,并不說話。 “明月,你要知道我做什么都是為你好?!?/br> 榮王妃伸手觸摸她的臉,聲音輕柔得不像話:“你年紀還小,宮中的險惡你尚不清楚,宮外的險惡你又見過幾分?夢石的母親當年是死于你父王部下之手,你難道真信他對你沒有半點仇怨?” “他若讓人引誘你犯錯,你可千萬……不能瞞我?!?/br> 榮王妃的目光移到那銅盆里燃燒的火焰,“我是你母親,在這世上唯有我是真心真意為你,你難道要信夢石,而不信我?” 商絨從未被她這般輕柔地觸碰,也未曾聽過她這般口吻,若在以前,商絨心中一定歡喜,然而此時聽見榮王妃這番話,她的整顆心都慢慢地沉了下去。 “什么引誘?” 她問。 “你忘了嗎?明月,你這一生是不能成婚的,你絕不能與人生情?!?/br> 榮王妃意有所指。 窗欞上映出樹影婆娑,雷聲滾滾。 殿內靜謐片刻,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在商絨的側臉,她唇角一扯:“我沒有?!?/br> 榮王妃不防商絨忽然掙脫開她的手,她的眉頭皺起來:“若沒有,你在燒些什么?你怕我發現什么?” 商絨將案上的道經一頁又一頁地撕下來扔進火盆里,眼看就要湮滅的火苗又灼燒出一片連綿的火光,半晌,她道:“與其等著被人奪走,還不如我親手燒掉?!?/br> “我已知道你在南州時,有個少年在你身邊,”榮王妃眼底漸漸流露幾分失望,“可明月,你為何不與我實話實說?” 榮王妃閉了閉眼,站起身:“好,你不說,我自有我的辦法去找他,他一定在夢石的那些侍衛當中,是么?” “請您別碰他?!?/br> 榮王妃正欲轉身,聽見她的聲音便是一頓。 殘損的書頁又落入盆中,火星子迸濺起來。 她對上那個小姑娘一雙波瀾不起的眼。 “怎么?難道你還想再死一次么?”榮王妃恨鐵不成鋼般,她俯下身,“明月,你的命,是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才留住的,你便如此……不珍惜么?” “您放心,我不會了?!?/br> 商絨仰面與她相視:“但您也別想找到他?!?/br> 榮王妃袖間的手緊緊地蜷握起來,她分明有許多規勸的話要與眼前的女兒說,可是看著她的眼睛,萬般情緒哽在喉間,竟連安撫妥協的話也說不出。 朱紅的殿門打開,鶴紫跪在殿門外,身上已經被掠入檐下的雨水漂濕,她瑟瑟發抖,根本不敢抬頭。 榮王妃陰沉著一張臉,走到殿門處。 “請您往后,不要再來看我了?!?/br> 榮王妃聽清這她的句話,她不敢置信般,猛地轉過身去。 夜風吹著商絨輕盈纖薄的裙擺,她烏黑的長發有凌亂幾縷貼在白皙的頰邊輕晃,她沒有抬眼:“從前您越是少給我溫情,我便越是渴望得到?!?/br> “但如今,” 急促的雨水不斷從檐瓦下墜,商絨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書頁,壓抑著胸腔里頃刻將她裹挾的酸澀,努力穩住聲線: “我不想要了?!?/br> 第72章 紙蝴蝶 純靈宮的宦官淋雨提燈走在最前, 替方才從純靈宮中出來的榮王妃照亮,這宮巷里積雨更重,榮王妃步履急促, 不防踩上一塊松動的地磚, 激起的雨花濺濕了她的鞋履。 “王妃!” 秋泓立即伸手扶住她。 雨水噼啪地打在秋泓手中的紙傘上,榮王妃倏忽站定,神情恍惚的,不知在盯著傘外的哪一處。 “她說她不想要了……” 濕潤的風拂面,榮王妃卻覺心口悶得厲害, 連呼吸也有些困難,她一手捂在衣襟處, 側過臉來看秋泓, “她是不要我來看她,還是……” 不要我這個母親了? 后半句哽在喉間,榮王妃回過頭, 雨幕里濃黑一片, 整個純靈宮都隱在其中, 一分輪廓也不顯。 秋泓沉默不語。 榮王妃的視線再落在秋泓的臉上, 若此時跟她來的是豐蘭, 她必定能夠聽到自己想聽的話。 “你也覺得我錯了?”榮王妃問道。 秋泓低垂眼眉:“奴婢不敢?!?/br> 榮王妃冷笑一聲, 拂開她的手, 快步朝前走去。 秋泓只得匆忙跟上, 將紙傘一直遮在榮王妃頭頂。 馬車停在文定門外, 秋泓等人簇擁著榮王妃才至文定門, 正遇長定宮的馬車在不遠處停穩。 夢石等不及外頭的宦官撐傘, 便自己掀了簾子下來, 匆匆往前幾步, 借著身邊人的燈火,他便看見那位披散著發,一身雪青衫裙的美婦人。 “殿下,那便是榮王妃?!?/br> 身側的宦官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