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61節
商絨勉強睜起眼,卻見他不知在自己的外袍的暗袋里翻找些什么,她裹著睡意的聲音又軟又輕:“折竹?” 他“嗯”了一聲,終于將衣裳里藏的所有的地契與鑰匙都找了出來,他一股腦兒地塞到她手中。 “這是什么?”商絨還沒看清那些東西。 少年將外袍扔到一邊,掌風熄滅了不遠處的燭燈,滿室黑暗中,商絨只聽到窸窣的衣料聲響,緊接著,身畔好似有人躺下來。 隔了會兒,她聽見他泠泠的,悅耳的嗓音: “我全部的家當?!?/br> 第57章 多幸運 “你給我做什么?” 穿透窗紗的幽微光線被擋在絹紗簾外, 內殿里漆黑一片,商絨摸著手中的地契與鑰匙,側過臉循著他的方向, 輕聲開口。 可他不說話, 隱在黑暗里,悄無聲息。 “我在這里其實本用不上這些,”商絨的睡意消去了一些,“你給了我,若來日你離開這里, 又用什么傍身?” 她知道,他最喜歡買一些好吃的, 好玩的。 “有道理啊?!?/br> 殿外仍有宮娥在守夜, 于是少年的聲音壓得極低:“那我只好帶著你一塊兒離開了?!?/br> 他的聲音很近,但商絨感覺得到,縱然此時躺在一張榻上, 少年與她之間也仍隔著一段距離。 她聽見他的話, 握著那些地契鑰匙的手指不由收緊。 夏夜太漆黑, 她一點兒也看不清他的臉, 好多被她習慣性藏在心底的東西因他的這樣一句話而溫瀾潮生。 “折竹?!?/br> 她在黑夜里睜著眼:“我身上背負太多人的性命, 我受困于心, 無法自釋, 也不敢自釋?!?/br> 這一生, 她都忘不了薛淡霜。 “大真人對我說, 我是攜異象降生的公主, 是護佑大燕國運的祥瑞, 可我不明白, 國運若在我身, 為何清流恨我,為何生民怨我,又為何……我不殺薛氏,薛氏滿門卻皆要因我而死?!?/br> “我不是母親心中所期望的模樣,也辜負了淡霜jiejie的真心陪伴,”她心甘情愿地向他敞開心扉,認認真真地對他說,“這樣的我,其實并不值得你如此相待?!?/br> 生來便被賦予皎潔尊貴之身份的人,實則心中自卑到連面對身邊這少年一腔熾熱純真的心思也不敢。 “你是不是什么祥瑞,與我何干?” 少年靜默許久,才出聲。 “這世上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可他們都是我親手殺的,”他的嗓音透著某種超乎尋常的冷靜,“你的手分明沒沾過別人的血,怎么卻要沾上自己的血才肯罷休?” 他這樣敏銳聰慧的少年,如何會發現不了呢?商絨知道,自己不過是在掩耳盜鈴。 她害怕他問起,怕他觸碰她最難堪的心事。 他竟然都懂。 鼻尖的酸澀逼得她喉嚨發緊,眼眶濕潤起來,她將手中的東西放到一旁,像是跨越一條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銀河鴻溝般,她在蟬鳴翻沸的夏夜,于眼前這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到了他的懷里。 少年原本就拘謹地睡在床沿,不防她忽然接近,他反應極快地一手撐在床沿,才不至于因她忽然的擁抱而掉下床。 “……簌簌?” 察覺到她的眼淚落在他的頸間,折竹的眼睫垂下。 “我跟夢石叔叔說不讓你來,” 她抽泣著,“其實我心里卻很想很想你來,我怕我的這一輩子這樣長,可是沒有一天能再見到你,我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再也沒有比你來到我身邊更幸運的事了……” 哪怕這是不能長久的夢,她也心甘沉溺。 好像他在身邊一刻,自由這兩個字便離她很近。 “你給我買的東西,為我贏的曇花燈都沒有了……” 她哽咽的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 “沒關系,” 他輕拍她的后背,說,“那些東西,我還可以再給你?!?/br> 商絨勉強收拾好心緒,在他懷里沒有抬頭,“你的家底都給了我,你又拿什么給我買?” 折竹抿唇。 隔了會兒才說:“我給你的,是我買的房子和放在那些地方的錢,我尚有一些存在票號中的余錢傍身?!?/br> 他還是聽了第十五的話,留了一點私房錢。 畢竟,他總是會忍不住給她和自己買東西。 “你好像有很多房子?!?/br> 商絨想起自己方才摸到的那厚厚一疊地契。 “嗯,以前我自己出去玩兒,能帶在身上的,不能帶在身上的,我都會買,” 折竹的聲音流露出他這個年紀獨有的少年意氣,“天南海北,哪里都有我的容身之處?!?/br> 所以他當初說有地方藏她,并不是在騙她。 這世間沒有他的來處,但四海之內,卻處處都可以是他的家。 可他卻將他所有的家,眼也不眨的都給了她。 他滿懷都是微苦的藥味,商絨想起來雨夜里她雙手沾滿的血:“你是為什么受的傷?” “櫛風樓有規矩,要脫離櫛風樓便要領受樓中戒鞭?!?/br> 折竹也不隱瞞。 哪知他話音才落,便察覺懷中的姑娘要起身,他立即拉住她:“做什么?” “去點燈,你給我看看?!?/br> 商絨不知戒鞭的滋味,也始終惦記著那夜少年不肯讓她幫他上藥。 “你摸黑點燈就不怕蠟油燙得你手疼?” 折竹說著想按下她的肩,摸到的卻是她的臉,那么柔軟細膩,他停頓片刻,手指如含羞草般蜷縮一下,卻故作平靜地挪開,轉而扶住她的后頸,迫使她躺下來。 “沒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會疼?!?/br> 他說。 “你好端端的,為什么要自己找這樣的罪受?” 商絨的側臉壓在軟枕上。 “玉京的是非,櫛風樓一向不愿多加沾惹,我若還在樓中,便不能來玉京?!?/br> 他在黑暗里望著她的方向:“可是簌簌,我有必須要來玉京的理由?!?/br> “我要來看你,也要找到當年我師父身死的真相?!?/br> 蜀青造相堂那一批財寶的消息是何人放出的,幾派圍攻櫛風樓,折竹潛入他們之中時,便發現了些端倪。 “你的師父?” 商絨是第一次聽他提起他原來還有一位師父。 “嗯?!?/br> 折竹提起他,語氣也沒有多少波瀾:“我一出生便不知被誰丟了,是他撿到我,養我長大,教我武功,但六年前,他孤身到玉京赴舊友之約,卻不知因何而身受重傷,那時我在業州神溪山中住,他從玉京歸來時,便已經無藥可治?!?/br> “他臨終前,不許我來玉京,也不許我過問他的死因,”折竹的后腦枕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但前不久我發覺他那位原本在幾年前辭世的舊友好像還活著?!?/br> 一個死去多年的人,難道還能借尸還魂不成? “你師父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商絨輕聲問。 折竹從沒聽人問過他這樣的話,他倒也認真地思量片刻,隨即“嗯”了一聲:“除了有些啰嗦,時常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不愛干凈,做飯難吃之外,倒也尚可?!?/br> “所以你明明不能飲酒,卻總要掛個玉葫蘆在身上,是因為他嗎?”商絨想起那只玉葫蘆。 折竹起初靜默一瞬,片刻,他輕笑一聲:“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總與我說酒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折竹半垂下眼簾,嗓音越發平淡,“他說得太多,我聽得太煩,但有時,也會好奇?!?/br> 即便他不說,商絨也知道,他的好奇實則源于想念。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沒有血緣卻有親情的人。 長夜漫漫,唯有蟬聲不知疲倦。 商絨也不知是何時閉起眼睛,沉沉入睡的,這一夜,她夢中沒有枉死的冤魂,沒有被鐵索扼住咽喉的自己。 那是蜀青的燈會,有一只烏蓬小船。 她在船上枕臂看煙花,身側有少年替她挽起被河水浸濕的衣袖。 翌日天還才亮了不久,鶴紫便進殿來,小心翼翼地將公主喚醒。 商絨醒來發覺自己竟已不在那張羅漢榻上,而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折竹是何時離開的。 陸陸續續有宮娥進來服侍公主更衣洗漱,鶴紫并未備早膳,只對公主道:“大真人要來與公主講經打坐?!?/br> 以往大真人每每來教公主道學,或打坐時,公主便不能用早膳,至多只能飲些花露茶。 大真人說,如此方能氣清而神靜。 商絨早已習慣,洗漱穿衣完畢,她便端坐在蒲團上,點香凈手。 不多時,凌霜大真人便攜三兩道童悠然而至,殿門大開,道童與鶴紫等宮娥都守在門口。 “大真人?!?/br> 商絨坐在案前,低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