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49節
姜纓簡短地答。 “隴山?既是去業州,繞道隴山豈不遠些?” “護法交代,要盡可能避開官道?!?/br> 夢石聞言便掏出懷中的輿圖來瞧了瞧,他擰起眉:“可我看此去隴山方向多山道,連個鎮子也沒有,可她如今發著熱,得用藥啊?!?/br> “你屋中留的藥材,我都叫人帶著?!苯t望了一眼夢石身后,躺在軟褥上的那個姑娘,她臉色蒼白,滿額是汗,看起來情況的確不大好。 “那便先尋個地方停一停吧?她身子弱,若不及時用藥,舟車勞頓下來,不知又要病成什么樣?!?/br> 夢石眼底滿是擔憂。 姜纓一時有些拿不準主意,櫛風樓中本就沒有善茬,那第十五,第六兩位護法本就對十七護法多有忌憚,怎會不對十七護法滯留蜀青的事由心生好奇,他們的眼線定會發覺竹林小院,他們都是見過明月公主畫像的人,故而十七護法才會命他立即帶著明月公主往業州去。 他記得十七護法交代,離開這條官道轉道隴山前,絕不能耽擱,可要往隴山方向去,只怕要到次日晨時才有機會為這公主用藥。 “再到前面一些?!?/br> 姜纓到底還是松了口。 畢竟,他也真怕耽擱了這公主的病。 夢石放下簾子來,回頭見商絨已半睜起眼睛,她的嘴唇都不剩血色,有些發干,但車上卻無可用的水,他只好將那個大包袱拿過來,在里頭翻翻找找,果然找出來一瓶甜漿水。 “簌簌,這是折竹公子給你買的,他說你很喜歡喝?!眽羰蜷_瓶塞,遞到她嘴邊。 聽見他提起折竹,她便下意識地張嘴,順從地喝了兩口。 甜如蜜,又有些花香。 她生著病,口中泛苦,這兩口甜漿水正好緩解了苦味。 “你看,這些是他買給你的吃的玩兒的,”夢石說著又指向另一個包袱,“那些都是你的衣裳妝粉,一樣不少,他都叫我給你帶著?!?/br> 商絨不說話,盯著他懷中那個打開的包袱里,那一堆的東西中,有兩個大大的盒子。 夢石隨著她的視線低下眼,隨即便將兩個盒子打開來,一個里頭裝著的是數張的面具,另一個里頭,則是那盞在蜀青城燈會上,折竹贏來給她的白曇燈。 夢石將那只白曇燈取出來,放在她的手邊,說:“簌簌,他去的地方離業州也近,他讓我告訴你,要記得他與你說過的話?!?/br> 幾乎是在夢石話音才落的瞬間,商絨的耳畔便好似再度回蕩起昨夜在無人的院墻空隙中,少年清澈的嗓音: “簌簌,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br> 商絨腦中混沌,靜默地捧起那盞白曇燈,卻聽車馬外有些不大對勁。 “姜使!有人追來!” 大雨如瀑,一名跟在車馬后的殺手回頭,在雨幕中隱約望見遠處一片騎馬疾馳的人影。 過分的雨淹沒了諸多聲音,使得他們這些常年飲血的殺手少了幾分平日里敏銳,姜纓轉過頭,他的臉色凝重許多:“快走!” 趕車的青年用鞭子抽打馬背,馬車在泥濘里顛簸,商絨險些從車座上摔下去,幸而夢石及時扶住了她。 她卻忍著眩暈,掀開簾子望車后望去,冰涼的雨珠重重地墜在她的眼睫,她看見十幾名殺手調轉馬頭提劍沖向那那一片濃郁的影子。 刀光劍影在雨幕里閃爍,廝殺聲聽不太清。 但她看他們很快便倒了下去,馬匹驚慌失措地跑走,而那些追來的人黑壓壓的,猶如弄臟畫卷的濃墨水一般,蜿蜒著,流淌著,近了。 她聽見姜纓又喚了十幾人去擋。 馬車行得更快,雨珠打在臉上有些疼,她聽見夢石喚她的聲音,她便好似如夢初醒般,回過頭來看他。 “夢石叔叔?!?/br> 她的嗓音很輕很輕:“您半生不易,受過權貴的坑害,我知道您是一個不愿被拘束的人,我也希望您能繼續不受拘束地活著?!?/br> “簌簌?”夢石看著她,眉頭皺起來,仿佛察覺到了什么。 “我抄的道經,您都替我收著嗎?” 商絨問他。 “都收著呢,”夢石應了一聲,在顛簸中安撫她:“沒事的簌簌,你不要怕?!?/br> “請您將我抄的道經帶給折竹,”商絨垂下眼睛,說,“我們……便在這里分道吧?!?/br> “這是什么話?”夢石才要繼續說些什么,卻見她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來,那般鋒利的刀刃抵在她自己的脖頸。 “你做什么?!”夢石幾乎穩不住自己的聲音。 商絨扯下那道簾子,斜雨飄入車中,她對上滿身被雨水浸濕的姜纓的那雙眼睛,說:“停下?!?/br> “您……”姜纓大睜雙眼,下意識地道:“不可,他們很快就要追來了!” “不要再為我,損失你的人了,” 商絨的手明明在發顫,卻仍往頸間抵近,“你們都是他的人,應該活著回去見他?!?/br> 姜纓眼見那刀刃在她頸間已劃出一道血痕,他當即拉住韁繩,馬兒引頸長嘶一聲,他大吼:“停下!” “簌簌……” 夢石的眼眶泛紅,想伸手去奪她手中刀刃,卻又生怕她再深刺一寸。 “夢石叔叔,” 商絨的眼睛泛出淚來,她抽泣道,“我抄的經中有一封信,是給您的,有些不能此時與您說的話,我都寫在那封信中?!?/br> 她的眼淚一顆顆打在膝上的白曇燈上,她看到那燈,淚意更洶涌:“請您告訴折竹,從南州到蜀青,這短短幾月已比過我此生數年?!?/br> “我,” 她的眼眶紅透,“我已經足夠了,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終究不能不面對的事,往后……便不再見了?!?/br> 一句不再見,足有千斤重。 她的齒關顫抖,握著刀柄的手緊了又緊:“夢石叔叔,你們走吧?!?/br> “我……” 夢石如何肯走,他還欲再說些什么,卻見她頸間鮮血淌下來,沾濕雪白的衣襟,他一下站起來轉過身。 掀起那道簾子來,風雨拂面,他滿眼濕潤。 泥濘的官道上陳尸數十,大雨沖刷著血水,馬蹄踩踏過尸體在雨霧里穿行,為首的青年一身暗青鶴紋袍濕透,手中一柄刀凜冽泛光。 他盯住前面那一輛停在路中,孤零零的馬車,他牽住韁繩在車旁停步,抬眼看見窗內,那少女膚色蒼白,眼皮紅腫,頸間一道血痕,手中抱著一盞白曇燈,還握著一柄匕首。 披散的烏黑長發隨風輕拂她的側臉,她忽然轉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 “賀星錦?!?/br> 她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讓你的人都不要動,就陪我在這里等,等這場雨停?!?/br> 賀星錦知道,她是想讓那些方才從這里離開的人都逃得遠一些,但他望著她那雙毫無神采的眸子,卻仍垂首應聲:“是,明月公主?!?/br> 公主已經找到,那些人,也便不再重要。 他可以遂她的愿。 一場大雨足下了半日才減弱,商絨尚在發熱,最終支撐不住在車內昏睡過去。 一覺昏昏沉沉,她在細雨聲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春雨夜。 她坐在滿是山花的窗前,勾著那少年的蹀躞帶讓他更近些,他被雨水濯洗過的眸子亮亮的,開開心心地問她:“你等我???” 他給她吃他在懷中捂了一路的糖糕,又坐在床沿看著那一盆山花問她:“你說你想日日瞧見它,那你想不想日日瞧見我?” 他的語氣,他的情態,在那般朦朧的春夜里,一幀幀鮮明如畫。 “我這一來便找到了公主,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王妃知道了必定歡喜??!” 一道中年婦人聲音吵吵嚷嚷地擊碎商絨的夢境。 她睜開眼,那樣一張不算陌生的面容臨近。 是她母妃身邊的豐蘭。 “公主,哎喲公主您可受苦了!”豐蘭一瞧她醒來,一張笑臉便轉瞬換了副哭哭啼啼的樣子。 商絨躲開她探過來的手,發覺自己已身在一架更為寬闊舒適的馬車中,她一下起身,卻并未在車中找到那兩個包袱。 連昏迷前抱在懷中的白曇燈也不見了。 “公主,您在找何物?”豐蘭瞧著她的舉動,便問。 “我的東西呢?” 商絨轉過臉,“你把它們放到哪里去了?” 豐蘭總算意識到她說的是什么,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淚,道:“奴婢瞧著那兩個包袱也沒幾樣多好的東西,便都丟了?!?/br> 丟了? 商絨手指蜷緊,掌中傷口刺痛。 “看著也不是什么要緊的物件,公主回了玉京,要什么沒有?再說,這路上還有凌霄衛為公主置辦好精細物件,您……” 豐蘭的話還沒說罷,便被商絨的雙手忽然扣住了肩。 “我的燈呢?” 商絨緊緊盯著她,“我的曇花燈呢?” “……也丟了?!必S蘭愣愣地答。 數百人跟著馬車眼看便要入蜀青城,卻又忽然調轉了方向,彼時天色逐漸暗淡下來,雨勢更小,最終,車駕停在一彎河水畔。 “公主,公主您小心些,您還病著……”豐蘭提著燈,手撐一柄傘在后頭追趕著那衣衫單薄的公主。 賀星錦守在一旁,看見那道纖瘦的身影立在岸邊許久,又忽然蹲下身。 燈籠橙黃的光照著洶涌流淌的河水,激烈的水聲不斷,商絨久久地蹲在岸邊,卻只在淺草遮掩的石上拾起來一片濕透的燈籠紙。 是曇花瓣的形狀。 “公主,您若是真喜歡這燈,咱們便讓賀大人再去給您尋就是了,您要多少就給您多少……” 豐蘭絮絮叨叨。 “你滾開!” 豐蘭的一字一句無不在刺痛商絨的耳膜,她抬起頭,一雙紅腫濕潤的眼狠狠地瞪她,眼淚洶涌跌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