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11節
若只是短暫觸碰倒也沒什么,但那刀疤臉將他的劍拿了一路,自然沾得多些,后來那寨主握著酒碗遲遲沒松手,因此也沾上了一點。 商絨驚愕地望著他,片刻后又去看他的手,“那你呢?你握劍的時候,沾上它就不覺得疼嗎?” 如果不是疼得厲害,那個刀疤臉又怎么會深信自己是中了劇毒?如果那藥草的汁液不夠厲害,又怎么會隨著刀疤臉的手汗而沾染在酒碗上,令那寨主也相信自己中了毒? “我可不疼?!?/br> 折竹嗤笑,他盯著她,“我說的也并非都是假話,譬如,我的確很討厭旁人碰我的劍?!?/br> 商絨心中覺得怪異,可她沉默地打量他,少年眉眼張揚,竟真不見一絲不適或痛苦,他白皙的面龐因酒意而微微泛紅,一雙眸子瀲滟生光。 “那為什么我也沒覺得疼?”商絨記得他扶過她,也替她粘過面具。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用水就能洗凈?!?/br> 折竹的語氣懶散。 商絨聞言,不由一愣。 原來他常常凈手,并非是因為什么潔癖,而是他有時會在劍柄上涂那捉弄人的東西。 她沒說話,卻不禁想起方才在那山匪的廳堂里,他不動聲色地看穿那三人的本性,故意先殺了其中最不肯上當的二當家,留下來那兩個,他只用一番話,一顆糖丸便引得他們自相殘殺。 近百的山匪,留下一半來,再被他一個人殺得精光。 此時商絨終于明白,在山徑上他那句“藏不住便不藏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雪野之間風聲呼呼。 “這個秘密,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br> 折竹半睜著眼,嗓音清澈而凜冽。 他說的秘密,是他飲酒只能兩口的這件事,紛紛的雪花落在商絨的身上,也落在他濃密的眼睫,此地白茫茫的,喧囂的從來只有風。 商絨雙手枕在膝上,抬頭遙遙一望,寒霧白雪交織作極致的荒蕪,滿眼盡是陌生而冰冷的風光。 “我有什么人可說的?” 她回過頭來,“折竹,我只認識你?!?/br> 第12章 去消夜 “我只認識你?!?/br> 折竹乍聽她的這句話,他盯住她被寒風吹得發紅的鼻尖片刻,上浮的酒意也許令他神思不夠清明,他手臂擋在眼前,極輕地笑了一聲,卻又一言不發。 商絨從沒見過折竹這樣的人。 遠處倚靠山壁的匪窩被燒得不成樣子,融化的雪水涓涓而淌,他卻在樹下枕雪而眠,竟也十分安然。 商絨卻要打破他這份安然,她搖晃他的手臂,“折竹,你起來,不能在這里睡?!?/br> 折竹被她強拉著坐起身來,肩上發上沾染的雪顆顆晶瑩,他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片刻,隨即在雪地里撿起軟劍纏上腰間。 商絨扶著他順著來時的曲折小徑下得山去,回到原本那條山道上時,折竹已酒醒大半,風聲吹拂草木之聲在耳,他忽然停住。 商絨隨之抬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仍是在清晨時遇見山匪的那一處,如今聚集著一眾人,黑壓壓的數百人將前路生生阻隔。 早前被山匪扔下崖去的尸體如今也一一陳放路旁,他們之中還有穿著官差袍服的,其中那領頭的捕頭正與身邊人說話,卻冷不丁地瞧見不遠處的那一對兒少年少女。 商絨如今臉上沒有面具,見了這些官差便心有不寧,她躊躇后退一步,折竹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只與那捕頭對視一眼,回頭來將她的兜帽再往下拽了一下,遮掩她大半張面容。 “走?!?/br> 他簡短一字。 商絨見他已抬步往前,便也只好跟在他身后。 “二位從何處來???” 那捕頭一手搭在腰間的刀柄上,瞧他們兩人近了,便上前盤問。 “淮通?!?/br> 折竹說道。 淮通也屬江陵,與南州是一個方向,如此也說得通。 “為何不走官道,偏要走這偏僻山道?你們可知,此處近兩年常有匪患,”捕頭說著,回頭指向那路邊的數具尸體,“瞧瞧,這些還是鏢局中會武的能人,可都交代在這兒了?!?/br> “只是聽人說這條山道離東源縣近些,”折竹瞥向那十多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尸體,面露憂慮,“她得了要緊的急癥,我們此行是要去東源縣尋那位老名醫?!?/br> 要緊的急癥? 捕頭聞聲,目光落在那姑娘的身上,她看起來怯生生的,身上裹著兩件披風,兜帽遮得嚴實,只露出來沒有血色的唇與蒼白的下頜。 他也曉得,東源縣確有一名醫,每年自各地往東源縣求醫的人也不在少數。 捕頭正欲再問,卻聽那姑娘咳嗽個不停,她弱柳扶風的,仿佛此時她抓著黑衣少年的手臂方才能勉強站定。 “你們就這么走來的?”捕頭仍是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原本雇了馬車,途中又想省些錢給她醫病用,便換了匹馬,”折竹垂下眼睛,嘆了一聲,“哪知今日溪畔飲馬,韁繩脫手,馬跑了?!?/br> “跑了?” 捕頭一聽,粗黑的眉一揚,常有些販子還沒將馬馴養好便著急脫手,這些事兒他自然也是見怪不怪。 這少年說話滴水不漏,似乎沒什么錯處。 捕頭正思量著再問些什么,卻聽說身后下屬喚他,他回頭之際,折竹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身后之人扯了一下。 他側過臉去看她,正見她抬起頭來,朝他使了個眼色,然后便猛地又咳嗽一陣,孱弱的身軀搖搖晃晃的,一下閉起眼睛倒向他。 折竹眼睫微動,被動地抱住她的腰身,此時捕頭聽見動靜再轉過頭來,瞧見他懷里已經暈倒的姑娘便忙喚下屬,“快!牽我的馬來!” 一匹馬很快被人牽來,捕頭看向那黑衣少年,“我看這姑娘的病已耽誤不得,此地離東源縣已不遠了,你們便騎我的馬快些去吧!到了東源縣再將我這馬牽去縣衙便可?!?/br> “多謝大人?!?/br> 折竹帶著商絨上了馬,朝那捕頭頷首。 烏泱泱的一眾人讓開一條道來,眾人目送那對少年少女騎馬揚塵,在濕潤的寒霧中越來越遠。 “大人,您何必將自己的馬給他們?”站在那中年捕頭身側的一名捕快忍不住說道,“那可是祁知州送給您的一匹良駒,萬一那小子不還呢?” “良駒之所以是良駒,除了跑得快,還是識途的,”捕頭招呼著人先將尸體抬上車去,才對身邊人繼續道,“這荒山野嶺的,又鬧了兩年匪患,少有人敢走這條道,你瞧那小公子和小姑娘年紀輕輕,若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有可能,可那小公子腰間有一柄軟劍,只怕是會武的,我們合該謹慎些,且看他們是否真去了東源縣?!?/br> —— 風雪迎面,疾馳的馬蹄一聲聲一陣陣,寒霧擋住了他們身后許多的視線,不知何時山道上再聽不見一點兒人聲。 “你倒也會隨機應變?!?/br> 少年的嗓音在風里仍舊清冽。 “但他好像還是起疑了?!鄙探q仰頭,兜帽毛茸茸的兔毛邊兒擋了些視線,她隱約看到少年白皙的下頜。 “那又如何?” 折竹沒什么所謂,他垂下眼睛瞥見馬鞍底下不起眼的一個粗布袋子,褐色的粉末一點點悄無聲息地灑落于積雪之上,“將這馬早些還他就是了?!?/br> 兩日后,商絨與折竹抵達容州。 過了容州才是蜀青,但天色已晚,他們便住進了容州城內的一間客棧。 漆黑的夜色籠罩下來,檐外的燈籠被風吹得晃動,厚實的窗紗隱約映出燈火的明滅,商絨躺在床榻上擁著被子翻來覆去。 沒一會兒,她坐起身來。 隔著一道屏風,對面的一切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模糊不清,她正在想他是否睡著,卻聽他忽然道,“做什么?” “我睡不著,”商絨望著屏風,“索性起來寫道經?!?/br> 她沒忘了自己答應過他,要將《太清集》與《青霓書》默給他。 少年有一會兒沒回應,商絨披上外衣起身來,想點燈卻又不知尋常市井間用于點燈的物件是什么。 屏風后忽有動靜,她轉身之際,正見少年繞過屏風走來。 “客??蓻]有筆墨生宣?!?/br> 他用火折子點燃桌上的燭臺,暖光將他的臉龐照得分明,睫毛在眼瞼下的陰影時濃時淡。 商絨聞言抬眼看他,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折竹懶得碰桌上的冷茶,忽然道,“不如去消夜?” “不去?!?/br> 商絨聽了,沒有絲毫猶豫地搖頭。 “為何不去?”他一撩衣擺在桌前坐下,一手撐著下頜,撩起眼皮看她,“你難道不是餓得睡不著?” 商絨濃淡適宜的眉微皺了一下,面露窘迫,她迎著他的目光片刻,撇過臉去,輕聲說,“那我也不想去?!?/br> 這間客棧什么都好,就是飯食不合她的胃口,晚飯她只用了幾筷就作罷了。 “容州菜辛辣,你自小茹素自然吃不慣?!?/br> 少年撥弄著空空的瓷盞,碰撞出清晰的聲響,“但此地也不是沒有外來的廚子?!?/br> 商絨卻仍不為所動,她垂著頭,悶悶地說,“折竹,你自己去吧?!?/br> 她明凈的眉眼始終郁郁,如同一只毫無生氣的小蝸牛,只想躲在自己的殼子里動也不動。 她不喜歡這個陌生的地方,也對這夜里的繁華提不起一點兒的興趣。 “你可知,官衙離此處是近是遠?” 少年的聲線淡薄。 商絨一下抬頭,對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 容州城入夜之際正是消夜的好時候,只是正值冬日,街上的食攤少有客人,多的都在可遮蔽風雪的酒樓之內。 長街寂寂,只有極少的人不畏凜風在油布棚子底下圍爐消夜。 商絨狠狠地咬一口白切雞,生著悶氣一句話也不說,少年卻盯著風爐上煨著的熱酒。 他朝爐上的酒壺伸了手,卻冷不防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