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誤人 第66節
涼月無聲, 絳河星辰閃爍,一支竹篙輕輕揚起,打碎如鏡的湖面倒映著的琳瑯光影。 李承璟站在船頭, 一襲深墨色的衣袍, 袖口銀線織成的王爵規制的蟒紋已經微微磨損,銀線斷了幾處,仔細看, 原本的四爪蟒就繡的歪歪扭扭,這是他曾經最常穿的衣服。 用料上乘, 那是她尋遍了豫章郡城, 買來最難得的湖綢。 她女紅不好,因為他曾無意間取笑過她貼身佩戴的香囊上的祥云,她便再也不肯為他親手繡東西。直到她嫁過來后他的第一次生辰,才口是心非般跟著繡娘在送給他的這件衣服上繡了一只四爪蟒。 她說,“郎君只在家中穿穿就好了, 若是穿出去, 恐叫人笑話——好好的淮陰王殿下, 袖口上竟然有這樣糟糕的圖案?!?/br> 他當時是怎樣回答的,時間太久, 他已經忘記了。 豫章的深秋, 他再熟悉不過, 從十七歲被先太后謝氏驅逐出建康,他便來到這里做郡守。 云天隱入夜色,只要登上湖岸邊的樓閣,就能眺望見那座王府。 細細想來,那短短的三年,竟是這一生最輕松愜意的日子。 自揚州敗兵之后,外人都以為他帶著殘部不知逃向了哪里,而李承璟只是遣散了舊部,獨自回到了豫章。 作為孝宗后人,他沒有完成父親的遺愿。先帝去世之時,他曾離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遙,而最后,他還是選擇暫時將小皇帝扶上了皇位。 因為人人都知道,這時無論誰做皇帝,都不過是崔謝兩家手中的傀儡。 他要在攝政王的位置上韜光養晦,排除異己,一步步將那些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士族門閥打壓至失勢。 可他沒能做到這一步,便匆匆起兵逼宮了。 他曾想,手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他都要。 可是美人離他而去,權柄被那個姓蕭的寒門武將用北伐之功搶去,他什么也沒能留住。 他此生最想要的兩樣東西,竟然都是被那個蕭緒桓奪走了。 成王敗寇,直至此刻,他依舊不甘心—— “伏闌,”他喚了一句撐船的手下,聲音在曠遠的湖面的上顯得有些蒼涼而悲慨,“叫你安排送去蜀郡的人,可有消息了?” 烏篷船悠悠蕩蕩,停在了湖中央。 伏闌扔下竹篙,跪拜在他身后,稟報道,“衛蕓娘入了蜀郡城門?!?/br> 李承璟手心微微攥緊,淡聲問,“茵茵她,信了沒有?” 回答他的是伏闌的沉默。 夜涼如水,船停在明鏡之上,腳下有如峭壁懸崖般深邃無盡。 在這沉默中,李承璟慢慢笑出聲來。 伏闌渾身顫抖,他知道這個答案會帶給王爺什么。 夫人沒有相信那個女子一面之詞,哪怕有仿照她遺落在王爺手中的蘭花簪制成的信物,也不相信蕭緒桓會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 她不是為了報復王爺才與大司馬在一起,更不是大司馬困住了她。他們彼此信任,無論在哪種阻力面前,都不曾分開。 有情人終成眷屬,而落寞之人,是曾經擁有卻沒有珍惜。 李承璟閉上眼睛,喃喃道,“茵茵,你也夢見前世了對么?” “只怪我夢見的太晚……”他忽然又搖搖頭,提前知道結局又怎樣,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亦或是下一輩子,他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失敗,也不會后悔。 錯在兩個人不該相遇,不該有那一場荒唐的替嫁。 鶩鳥被打破平靜夜空的一聲震響吵醒,紛紛從蘆葦叢中飛了出來,好奇地張望著湖面。 只見舟艤湖心,烏篷搖蕩,水波圓暈從船的方向一層層蕩開。 漫天的星河倒映在破碎的澄波之上,原本站在船頭的那道身影,已經消匿進了深幽的湖澤之中。 鶩鳥重新停在了湖邊,舔舐著被秋露打濕的羽毛,夜空寂靜,仿佛方才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只是仔細聽,那只烏篷船上,有人在放聲嚎啕,在哭吊什么人。 …… “王爺早就預想過,夫人或許不會信,他叫我帶給夫人一句話?!?/br> 衛蕓娘平靜地看著深夜前來尋她的女子,她只是這亂世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弱女子,拿錢替主子辦事,并不知道攝政王殿下與這位夫人到底有過什么過往,但此刻不知為何,她隱隱感覺到,這應該是一個充滿遺憾的故事。 不過這又與她有什么關系呢,她只是如實的將攝政王殿下的話帶給這位夫人。 “王爺說,如果再有下一世,希望夫人和他都再早一點夢見結局?!?/br> *** “白露先秋落,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1】 重華殿改做的郡學學堂內,少男少女的誦詩聲瑯瑯然,阿珩原本在阿娘對面的一張小小的書案上學著哥哥jiejie們舉著書,沒一會兒就趴了下來,呼呼大睡。 一只蝴蝶從窗口的竹簾下飛了進來,停在了他的額頭。 周圍的小郎君們看到,瑯瑯的讀書聲中夾雜著低低的笑聲。 阿珩覺得臉上癢癢的,便醒了過來,一抬頭,發現周圍人都笑著看著自己。 他馬上要兩歲了,自詡是大孩子了,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用疑惑的眼神詢問阿娘,發生了什么。 旁邊熱情的小哥哥指了指窗口,“快看,蝴蝶!” 深秋之時,竟然還有蝴蝶會飛進來,實在是罕見。 阿珩被那個小小的彩色翅翼的漂亮蝴蝶吸引住了,撇下手里的書,一溜煙跑了出去,跟著蝴蝶往臺階下面跑。 小手揮舞著,每次都差一點碰到,眼看蝴蝶越飛越高,不再同自己玩了,阿珩跺了跺腳,用力一跳,奈何小家伙還太小,落地時沒有站穩,差點要摔倒。 他都準備好摔疼了哭鼻子找阿娘告狀了,眼睛一閉,卻遲遲沒有摔在地上。 小家伙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懸在了半空。 “怎么,才幾個月不見,珩兒就不認得我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張得圓圓的,扭頭和將自己拎起來的人對視著。 蕭緒桓笑著將他放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捏著方才小家伙追逐的那只蝴蝶翅膀,“想爹爹了沒有?” 阿珩想了半天,小腦袋只覺得這個人眼熟,卻想不起來是誰,與崔茵越長越像的眉眼皺了起來,小手撐地,連忙爬了起來。 邊往學堂里跑,邊稚聲稚氣地喊阿娘。 跑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折返回去,重新站在蕭緒桓面前,小手指了指他手中的蝴蝶。 “要!” 半點也不客氣,這明明就是他先追的。 蕭緒桓微微一愣,把蝴蝶交給他。 小家伙兩只手合攏,捧著蝴蝶掉頭就跑。 “阿娘!”他高高的舉起手,笑嘻嘻地給聞聲走出來的崔茵看手里的蝴蝶。 崔茵卻沒有看阿珩的手,而是定住了一般,楞楞地看著臺階下的人。 就在前幾日,楊夫人的長子楊頌跟著父親從前線回來,來到蜀郡,親口告訴她,大司馬月底才會領兵回到蜀郡。 而猝不及防的,就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秋日午后,明媚的秋陽將人照的昏昏欲睡,聽見了阿珩的呼喊聲,她疑惑地走出門來,看見階下站著那個朝思暮想的郎君。 他身上穿著自己和鄭嬤嬤一起縫制的秋衫,風塵仆仆,人似乎曬黑了些,面容卻依舊英俊雋然,身長玉立,笑著望向她,朝她張開了雙臂。 “郎君!” 她亦笑著,提起與烏桕樹葉一樣火紅的織金芙蓉裙擺,匆匆奔向他。 作者有話說: 【1】引用自古詩十九首·其七 盒飯送出去了,小情侶也團聚啦 阿珩:我真的只有一個爹了-_- 第73章 菱窗半開著, 依舊是崔茵早晨帶著阿珩離開庭院去郡學時的模樣,但此時庭前空無一人, 誰都沒有來打擾分別已久的有情人。 伴著日漸冷寒的秋風, 隱匿在樹間的蟪蛄早已停止了惱人的鳴叫,穿過窗口的微風帶著絲絲涼意,將半搭在床邊的芙蓉羅裙吹的輕輕搖晃, 伴著一陣沉悶的喘息聲,終于掉落下來。 素白的玉指輕柔的撫著他左臂之上一道還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剛剛結痂不久的傷口觸起來微微凸起, 有些硬, 傷口有數寸長,看起來像是被刃器所傷,崔茵不敢用力觸碰, 光看著就令人心驚。 可這對于蕭緒桓來說像是在呵癢,比這更重的傷他都曾受過, 她這么小心翼翼地觸摸著, 垂眸看去,臂彎里的美人烏發散在肩頭,眼眸里寫著憐惜和心疼。令他剛剛才平息下去的體溫再次為之灼熱起來。 “郎君,你還未曾與我說,是何時見過我?!?/br> 她忽然開口, 打斷了他的動作。 崔茵垂著眼睫, 慢慢捧住他的臉, 小聲道,“你走后, 我總是忍不住猜想, 若說是我待字閨中時, 大概是沒有機會遇見你的?!?/br> 那時候,他還只是初露頭角的年輕武將,回到建康的次數少之又少,而她自幼喪父,母親體弱多病,幾乎纏綿病榻,她便一直衣不解帶地侍奉母親,鮮少和姊妹們出門玩樂。 “我想了許久,”她面頰上還殘存著歡愉后的緋紅,輕輕湊過去親了親他的下巴,“唯一一次在陌生的地方停留許久,還遇到過一些混亂的場面,就是四年前在江州?!?/br> 她看著他的眼睛,見他慢慢彎了彎唇角,帶著笑意攬著她重新躺了下來。 “郎君,你說我是不是太笨了,竟然沒有想到那一次,也不記得見過你了?!彼脨乐?,心里嘆了口氣。 當時她才十六歲,帶著滿腔怨懟和對母親的不舍離開建康,要去遠嫁給一個陌生男子。 那場叛亂里,她生病的原因,既是因為被血腥的場面嚇到了,也是因為隱隱猜到了淮陰王府眾人的陰暗的用意,想讓她自生自滅。 少女對戰爭的恐懼和對命運的無力深深攫住她的內心,因此那段經歷,再沒有別的記憶。 蕭緒桓點了點她的額頭,說道,“你當時都病了,哪里會注意周圍有什么人,再者說,你我也未曾面對面見過彼此?!?/br> 她驚訝地啊了一聲,“那你是怎么記住我的?” 他卻不肯說了,大概是覺得自己當時一廂情愿,太過青澀和傻氣,含糊過去,“你都猜到是何時了,就不必再想這件事了?!?/br> 崔茵吃吃地笑了笑,不許他躲開,非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 蕭緒桓無奈,“你不許笑我?!?/br> “你先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