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誤人 第50節
這日太守府上新送來了新鮮的葡萄等瓜果,楊夫人親自給崔茵送去,就見張氏已經到了,正坐在院子里的樹蔭下跟崔茵說話。 楊夫人撇了撇嘴,笑著同她們說了幾句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頭對張氏道,“四嬸,今日郡學里散學早,幾個小郎君都回來了,我方才瞧見,九郎帶著幾個弟弟從后門溜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br> 如今的郡學里,都是士族官宦家的子弟在里面讀書,若是能在里面博得一些才名,往后被舉薦做官的前途自然更坦蕩。 張氏一向盯著自己幾個兒子盯得緊,這會兒聽說他們溜出門去了,指不定是要去于什么狐朋狗友玩樂,趕緊撇下手里的東西,跟崔茵道別,匆匆離去。 楊夫人歉疚道:“不叨擾夫人了,夫人若有什么需要,盡管叫人與我說?!?/br> 楊夫人走后,春草抱怨道,“那位四夫人真是話多,整天來整天來,夫人您竟然還有耐心聽她說話?!?/br> 崔茵笑了笑,喂了阿珩一點果泥,讓婢女領著他去屋里玩。 “今日天氣好,難得沒人來打擾了,去把那兩箱書搬出來,曝曬曝曬?!?/br> 書放久了,怕招惹上蛀蟲,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拿來晾曬。 這院子里樹蔭多,太守府上的婢女去前面的花園空地上擺上了架子,幾個婢女忙忙碌碌,手腳麻利,將書冊鋪好,放在陽光底下曬。 這一處花園間花草掩映,藤蘿滿墻,幾個婢女擺好了書,就靠在墻邊說說話。 崔茵原本離開了,又有些不放心,想回去跟她們說書里夾著些紙頁,千萬壓緊,別被風吹散了。 剛剛從花園的小門繞回去,一陣風從蘿藤花影里吹過,枝葉簌簌,崔茵便看見曬書的方向飄來一頁泛黃的紙片。 她忙提裙追了上去。 這陣風斷斷續續一直吹,她小跑著,追著那張紙,跑下幾步臺階,風才停下,那張紙被吹到了紫藤花架上。 崔茵走過去,踮腳想拿下來,身高不夠,總差一點。 正想伸回手來,去叫人來取,微微滑落的一截袖口旁拂過一片淡青色的衣襟,她微怔,忙往后退了兩步。 碧青色衣袍的年輕男子伸手將紙取下,垂首抬眸,遞過來的動作一頓。 幽香四溢的紫藤花架下,蜂蝶紛飛,一位雪膚烏發的女郎微微睜大眼睛,略微戒備地看著他。 容顏嬌艷,艷光動人,在明媚的陽光下格外奪目。 陳元卿匆忙收回視線,耳根微微泛紅,以拳抵唇咳了咳,清俊的面容上略帶了一絲羞赫。 “你——” 崔茵指了指他手里的紙片,“多謝,這個還給我吧?!?/br> 陳元卿如夢初醒,趕緊將東西遞給她。 視線從她面上經過,心跳控制不住的加快,那張泛黃的紙頁遞出去那一剎那,他無意間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忽然停住了手。 “這是《四海論》?” 他語氣有些激動,眼睛一亮,抬眸看向崔茵,“不知娘子如何稱呼,在下陳元卿,如今在郡學任司業,能不能將此論借給在下謄抄一份?!?/br> 作者有話說: 蕭賊:離了夫人不能活 阿珩:無語,這么大的人了 第54章 崔茵這幾日總覺得似乎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蕭緒桓在荊州城內短短待了兩日便要離開, 二人便格外珍惜共處的時光,帳里賬外, 鴛鴦繾綣。連阿珩都小臉氣鼓鼓的, 覺得總是見不到阿娘。 情字誤人不淺,她明明記得還有件事要與他說的。 炙熱的陽光曬得人眼睛發燙,面前這個偶然遇見的年輕男子說完這一番話, 神色誠懇地望著她,等她的回答。 崔茵手心里出了薄薄一層汗,她聽到“郡學司業”和他的名字時, 心底忍不住懊悔, 怎么偏偏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這個陳元卿大概就是楊夫人口中的潁川陳氏子弟了,好巧不巧,今日被她撞見。 崔茵正猶豫, 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琥珀色的眸子極力掩飾著慌張, 不遠處的花園臺階上跑來一個婢女, 慌忙道:“夫人,都是奴婢不好,沒壓緊紙張?!?/br> 她們都知道大司馬夫人是個和善溫柔的美人,從來不會擺架子刁難她們,反倒是經常招呼她們不要總是站在太陽底下,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允許她們偷會兒懶。 今日實在是太熱了, 幾個婢女沒留意,貼在墻邊乘涼, 看到夫人的衣角從花叢中一閃而過, 才發覺書冊都被風吹開了。 太守府里經常有客人, 陳元卿原本聽到婢女喚她夫人,也并沒有多意外,但他忽然想起來,荊州最近對那位大司馬夫人的傳言許許多多,尤其是夸贊其容貌的。 當日在太守府門口見到過其真容的不少,楊家幾個小郎君這幾日也在郡學里四處與人炫耀,說親眼見過大司馬新娶的夫人陳氏,仿若洛神在世,清艷曼妙。 說的人多了,陳元卿想不記住都難,那婢女恭敬又忐忑,叫了她一聲夫人,他自然就能猜出是哪位夫人。 “原來是大司馬夫人,是下官失禮了?!?/br> 他忙將那片寫著《四海論》的紙頁交還到婢女手中,復又看了崔茵一眼,心中有種淡淡的失落。 也不知道是因為沒借到《四海論》而遺憾,還是什么別的。 崔茵長舒了一口氣,見他十分端清守禮,也沒有問自己關于潁川陳氏的事情,趕緊帶著婢女離開,連道謝都忘了。 陳元卿見她纖細的背影即將繞過花叢去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大步追過去,“夫人留步!” 他靈機一動道:“聽聞夫人出身潁川陳氏,下官亦是?!?/br> 他腦子里亂亂的,語速急促,“……不…不知夫人是哪一房的貴女?!?/br> 他說完就覺得有些不妥,這么明顯的攀附關系,夫人會不會覺得厭煩。 崔茵看著他的臉色,竟比自己還要緊張,相比之下,莫名其妙慢慢放松下來,含糊答道:“旁支罷了,陳司業也未必聽說過?!?/br> 陳元卿聽她回答自己,也松了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實在下是隨母姓,不算陳家人?!?/br> “夫人莫怪,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見夫人手中這篇策論實為罕見,早前只在家學中見過,說來慚愧,當時年少沒能通讀,如今在荊州郡學,這樣的文賦大多殘缺不全,只會誤人子弟,在下斗膽向夫人請求,想借來謄抄一份,以授學生?!?/br> 崔茵聽他言辭誠懇,眸光清澈,心里終于放下了一塊石頭。 她本以為“陳司業”會是個麻煩,如今看來只不過是一位年輕靦腆的書生罷了,見他如此執著,崔茵心里也很開心,阿爹整理抄錄的這些書冊流落到自己手中,也算能派上用場了。 “這個就先給你,陳司業,不知郡學如今是何光景?” 她幼時在建康,顯赫門第的士族人家根本不需要去什么國學郡學讀書,私塾家學的底蘊遠比那里深厚多了,只是子弟大多紈绔風流,平白浪費了那么好的機會。 崔茵也是士族家的女郎,雖不像崔瑩他們那樣高高在上,但她一直以來從未缺過衣食,更有良好的教育。 直到出嫁,見到了江州叛亂里的流民,在豫章cao持王府三年,見識過士庶分明的荒唐景況,她才漸漸有了更深的觸動和內心的隱憂。 士庶之間,并不只是權力和財富的差距,追溯源頭,士族壟斷著文化,切斷了普通人求知求學之路。 就連建康和荊州的士族待遇,都是如此之大,況乎平民百姓。 她心里慢慢燃起一個想法,蕭緒桓可以以庶族出身走到今天,一步步收回故土,完成他的志向,她能做的實在微渺有限,但若什么都不做,連一點價值都沒有。 她微微一笑,對陳元卿道,“陳司業,我手中還有許多珍藏的典籍史冊,你若需要,我帶你去取?!?/br> …… 阿珩不開心,鄭嬤嬤每日都帶他去花園的池邊看小金魚,新鮮了沒有兩日,他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 今日午睡起來,小家伙趴在窗邊看蜻蜓,忽然見對面的房間里,走出來一道蜜色衣裙的身影,發髻旁的一只珠釵在陽光底下閃閃的。 阿珩頓時反應過來,小手揮舞著,喊阿娘。 阿娘已經好多天不陪他玩了! 那個討厭的,逼他叫阿爹的男人好不容易消失了,怎么阿娘卻不理自己了。 崔茵沒有聽到,和春草徑直往外走,阿珩急的要去追。 鄭嬤嬤把他抱回來,安慰道,“小公子就在這里玩吧,夫人要出門做正事,可不能打擾她?!?/br> 阿珩搖頭,杏眼睜大,奶聲奶氣的堅定道:“要阿娘!” “小公子乖,等晚上夫人便回來了。夫人每天晚上都陪小公子玩呢,是不是?” 鄭嬤嬤哄了半天,又帶他去院子里捉蝴蝶,小家伙才漸漸忘了這茬。 直到云霞漫天,暮色漸漸沉了下來,燕子低飛,西風微涼,似乎要下雨了。 鄭嬤嬤連忙叫人去郡學給夫人送雨具。 阿珩聽見鄭嬤嬤提到了崔茵,小手抓住嬤嬤的袖子,鬧著也要去。 正鬧著,身后一道黑影將他籠罩下來,阿珩一愣,就被人單手提了起來。 “大司馬回來了!”鄭嬤嬤也是很驚喜,蕭緒桓一走十幾天,本以為回來會提前送信,人卻這么突然出現在眼前,連忙吩咐人快些去接夫人。 蕭緒桓捏了捏阿珩軟乎乎的臉頰,問道,“夫人去了哪兒?” 他離開這十幾日,崔茵給他寫過一封簡短的信,讓手下捎了過去,信里只說了楊友之妻張氏近來的變動,大概是怕他分心,也沒有再說別的。 鄭嬤嬤笑道,“夫人近來去郡學教書呢!每天只去半日,傍晚就回來,眼看要下雨了,老奴正要叫人去接?!?/br> “郡學?”他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也明白過來,以崔茵學識,做這個也很合適。 懷里的阿珩忽然出聲,小手抱住蕭緒桓的脖子,眨巴著眼睛道,“去找阿娘,找阿娘?!?/br> 聲音委委屈屈的,也不像以前一樣見了他就躲。 蕭緒桓好笑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不是討厭我嗎,這是在求我?” 阿珩癟了癟嘴巴,他才不想求他呢,只不過阿娘更要緊。別看他小,他什么都記得,阿娘最開始不理他那天,有一個陌生的壞人在門口接走了阿娘。 他想了半天,外面那個壞人只會帶走阿娘,眼前這個至少很聽阿娘的話。 小家伙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對蕭緒桓告狀道,“壞人搶阿娘!” …… 陳元卿并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嘴里成了壞人。 崔茵最開始借給了他許多書冊,他欣喜無比,但有些文章讀來艱澀,總是要向她請教,男女有別,身份更有別,他不好日日都來太守府求見。 正苦惱著,崔茵卻主動問他,自己能不能去郡學幫忙。 她見楊家的幾個小娘子都閑在家中,府里的小郎君們出門去郡學時,小娘子們都很是羨慕,崔茵便時常教她們讀書習字。 張氏最近冷淡了許多,幾乎不再來找她,崔茵給蕭緒桓遞完消息后也閑了下來,便想到了不如帶著楊家的小娘子們一起去郡學里讀書。 陳元卿拿不定主意,請示學官,學官巴不得能與大司馬攀附上關系,連忙應了下來,男女分席,用屏風隔開,請楊家的小娘子們來讀書,也請崔茵來教授那些書冊文賦。 楊夫人一開始很忐忑,哪有女兒家去湊這種熱鬧的,但見張氏托辭沒讓她的幾個女兒去,楊夫人一下子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