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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像兩只黑蝌蚪一樣的東西,在馬博遠的眼球里亂躥! 周啟尊壓住心頭的驚訝,他用力眨眨眼,再去找,看見黑蝌蚪已經游走,現在一只在馬博遠眉心,卡在他皺眉的縫隙里,另一只卻繞著他的兔唇快活轉圈,仿佛打趣嘲弄一般。 馬博遠,你是為誰戴孝?周啟尊嘗試著伸出手,碰了下馬博遠手臂上別的孝牌。 我......奶奶。馬博遠愣愣地回答。 周啟尊指關節用力,反手敲在后頭的相框上,咣得一聲。 馬博遠立馬應聲抬頭,目光碰觸照片的一瞬間,周啟尊發現他眼角微微下垂,眼神也變軟了。 馬博遠身子晃悠,膝蓋自然地松泛,似乎是條件反射,就這么跪了下去。 原來不是彎腰蹲下來看,他是跪下來看這張照片。 周啟尊立刻問:你奶奶是怎么去世的? 馬博遠微微張了張嘴,他那么大的外翻兔唇,竟倒不勻一口氣,給自己憋得滿臉濺朱,腮幫子直抽抽。 馬博遠居然哭了起來:是他們殺死奶奶的!他們一起,一點一點殺死奶奶的! 誰?周啟尊繼續追問,他發現那兩只黑色蝌蚪變小了,它們躥得更靈活,要往馬博遠嘴里溜。 他們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兇手!黑蝌蚪被吃進了嘴。 馬博遠哇得一聲,他哭得這樣厲害,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斷斷續續:東街的......劉、劉老......太太見過奶奶,她看見奶奶......一個人在、在后山,在河邊傷了腳,但她沒有...... 馬博遠,慢慢說,別怕,不哭。周啟尊語氣放得耐性,奶奶說過,男子漢不能哭鼻子,對嗎? 馬博遠使勁兒點頭,立時大喘一口氣,倒了倒勁兒。他憋著抽噎:奶奶叫她了,她卻......跑了。 還有王......爺爺,他看見奶奶一個人去、去買藥,他們認識、認識很多年了,他卻連問都沒問、沒問一句。 小豪才六歲,他才六歲就......就往我奶奶身上扔石頭,他打破了奶奶的頭,罵她......罵她老不死的臟東西。 他、他不配活著,他才應該被石頭砸破頭,砸死。 周啟尊想起剛到小鎮時聽送喪的老六老四說過這事,這才通透半年來村子里不斷死人的怪事,是馬博遠干的?;蛘哒f,是馬博遠借兇爪的力量做的。這就是他們的交易。 奶奶一個人在后山七天,整整七天,沒人救她。她不見了,沒人愿意找她......他們、他們明明都看見了。 原來七是這個意思。選在有七的日子索命,是為了報仇,祭奠奶奶。 馬博遠死死咬住牙,這副猙獰的表情太可怖,不是少年該有的,他像某種嗜血的惡獸:他們那么多人,都欺負過奶奶,他們都有死罪! 空氣僵默了片刻,周啟尊忽然輕輕地問:你很喜歡你奶奶? 喜歡,全世界最喜歡。馬博遠毫不猶豫地說,打小爸媽就不要我,只有奶奶管我。 奶奶為了我,搬到這么偏僻的地方,拉扯我長大,是她發現了我的畫畫天賦,她撿易拉罐,收破爛送我出去學畫...... 馬博遠整個人仿佛一灘死水,在那里涼掉,腐爛:學畫需要好多錢,她一個月給我打兩次錢,就是怕我一個人在外受欺負。她還說,要攢錢給我做手術,這樣我就不用戴著口罩了,我就和別人一樣了。 周啟尊一動不動地坐在馬博遠身邊,他安靜地等馬博遠說下一句,等不來,才淺淺地再問:然后呢? 然后?馬博遠的雙眼膠在照片上,他眼淚混著鮮紅的血淌下來,鮮血被淚水稀釋,變淡,然后她病了。 皮膚病,蛇盤瘡(注)。還有肺病。馬博遠捂住臉,不能再看照片上奶奶的笑臉,她不告訴我,她只買最便宜的藥,緊著量吃......她那么難受,還去山上挖野菜,就是為了多賣錢...... 他們全看在眼里,全看在眼里!馬博遠失控大叫,但是沒有人幫她,甚至沒有人愿意靠近她! 他們嫌棄她,嫌棄她臉上、身上全是水泡膿瘡,嫌棄她身上有垃圾的臭味,說她得了絕癥早該死了。他們說......他們說奶奶瘋了,竟然癡心妄想她那個丑八怪孫子能成為大畫家。 馬博遠忽而笑了聲,短促尖銳的笑,厲害地刺穿空氣:這世界上的人,總是嫌棄別人臟。長相臟,衣服臟,身上的病痛臟,可他們卻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心更臟。 他們、他們......馬博遠呼號沒了力氣,他癱倒在地,鎮長一通電話告訴我奶奶沒了,已經燒了,火化了。我就傻了。 按你的說法,你奶奶摔在山下,整整七天,你都不知道嗎?周啟尊問。 我們一周只通一次電話,奶奶要說要我安心學畫,別浪費錢,她說她一切都好,反倒關心我有沒有被城里人嘲笑,我有時候還對她撒脾氣......我不是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