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鐘宴笙聽出她的意思,后背一毛。 屋外的蠻人士兵忽然敲了敲門,說了一串話,鐘宴笙聽不懂,但能聽到“雅達干”三個字,大概是在詢問裴玥什么事。 裴玥聽完,轉過頭來,語氣寬容:“我們該走了,那就讓他一起跟來吧?!?/br> 鐘宴笙:“…………” 蕭銜危這個大傻子?。?! 鐘宴笙正渾身刺撓,不知道該怎么辦時,便見到裴玥抬手,往自己后頸的方向點了一下,寬和地望著他。 看懂她的暗示,鐘宴笙陡然反應了過來。 老皇帝給他和蕭弄下的蠱,是蠻人部族的不傳秘術,姑母是蠻人部落的雅達干,專司巫蠱祭祀,她是不是……對他和蕭弄身上的蠱毒知道些什么? 她特地占卜出來尋他,的確不是單純見他的,甚至可能是為了幫他而來的。 鐘宴笙立時為自己方才的懷疑內疚不已,遲疑著看了看蕭弄。 上次蕭弄神智不清,是喝了他的血作引的藥才好的,但這次蕭弄喝了他的血,也只是醒了過來,意識仍然是混沌的。 倘若應了樓清棠所言,蕭弄每爆發一次頭疾,都會對神智有損,那蕭弄現在這個樣子,或許只有了解蠻族巫蠱秘術的姑母能幫到忙了。 世上總有些險,是不得不冒的。 方才割傷的腕上泛著生生的疼意,鐘宴笙此刻的腦子無比清醒:“我明白了,姑母,我們和您一起走?!?/br> 聽到鐘宴笙做出的決定,幾個暗衛下意識望向蕭弄。 蕭弄恍若沒聽到般,只專注地望著鐘宴笙。 主子這是……沒意見? 暗衛遲疑半晌后,在鐘宴笙的示意之下,緩緩彎身一禮,將佩刀收了起來。 腰間的手還是沒松開,感覺到裴玥若有若無掃過來的視線,鐘宴笙有些窘迫,偷偷踢了下蕭弄,小聲威脅他:“再不松手不帶你走了?!?/br> 蕭弄被威脅到了。 可能是感到棘手,斟酌半晌后,他緩緩松開了手,但仍舊一眨不眨盯著鐘宴笙,像是怕一不注意他就會走丟,或是又把自己弄傷。 鐘宴笙迎著那雙幽藍的眼,只好掏出布巾蒙住他的臉,又朝他伸出手。 對比蕭弄的手掌,他的手顯得有些小,細長的手指被凍得微紅:“手?!?/br> 蕭弄隨之下了炕床,身形高大頎長,幾乎將鐘宴笙籠罩其中,力量對比一眼即知,卻像只溫馴的兇獸,聽話地握住了鐘宴笙的手。 鐘宴笙感覺裴玥看他跟蕭弄的視線更奇怪了,心里一陣陣發虛。 應、應該,沒被發現吧…… 裴玥不置一詞。 片刻之后,幾人跟著裴玥走出了小破屋。 外頭靜靜等候著一群蠻人,鐘宴笙還是第一次對上蠻人,果然個個人高馬大,鐵塔一般,極為勇武。 見到裴玥安全地出來了,領頭的蒙人騎兵顯然松了口氣,又戒備地看了幾眼后邊的鐘宴笙和蕭弄幾人。 蕭弄卸了身上的玄甲,臉也被遮上了,只露出雙暗藍的眸子。 邊關一帶,什么顏色的眸子都有,藍色也不稀奇。 除了他的個子和氣質格外出挑些,乍一看也沒什么稀奇。 鐘宴笙個子不高,裹得很厚也掩飾不住單薄的內里,看起來更是毫無威脅性。 這群蠻人打量幾下,明顯放松了點警惕,旋即語速很快地對著裴玥說了句蒙語。 裴玥示意幾個騎兵讓出幾匹馬來,拉著馬兒韁繩扭過頭,語氣溫和:“孩子,淮安侯府夫婦是怎么稱呼你的?” 外頭風太大,吸一口都仿佛冰寒到了肺里,鐘宴笙認認真真地用圍脖蒙好了口鼻,乖乖回答:“他們叫我迢迢?!?/br> “迢迢,會騎馬嗎?” 鐘宴笙點點腦袋。 裴玥仔細看了看他,特地挑了匹最矮的小馬牽過來,把韁繩往他手里遞。 鐘宴笙哽了一下,有點點委屈,悶著臉提了點小意見:“……姑母,我可以騎大馬的?!?/br> 裴玥又看了看他身邊的蕭弄,像是思考了一番,才揮揮手,又重新牽來一匹大馬:“他們察覺到了幾里外有其他部落的騎兵蹤跡,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該回部落了。隨姑母來?!?/br> 話畢,便先自行翻身上了馬。 三公主明顯是個柔中帶剛雷厲風行的性子,鐘宴笙連忙應了聲,自己蹬上了馬,還沒坐穩,蕭弄不聲不響地飛身上馬,坐到他背后,抓住馬韁一抽,馬兒便答答地跟上了蠻人的馬隊。 蕭弄的鐵甲下是一身黑衣,看不出來身上有沒有血跡,但鐘宴笙嗅到了他身上還有血腥氣,不太放心地回頭看:“你身上的傷要不要緊呀?” 他的頭發細軟,蹭在脖子臉頰上像小鳥細軟的絨毛,因為靠得很近,身上的氣息也毫無遮擋地漫夠來,蘭香浸潤了肺腑,一點點安撫著腦中的劇痛。 蕭弄摟著他,幽藍的眸子舒適地半瞇起來,隔著蒙臉的布巾,用嘴唇在他耳畔蹭了一下:“舔一舔,就不痛了?!?/br> 懷里的人,比樓清棠開的任何藥都要有效。 鐘宴笙卻會錯了意,一下紅了臉,憋了很久,狠狠地下定了決心:“那、那等到安全的地方,我給你舔舔?!?/br> 摟著他的那雙臂膀陡然緊了緊,蕭弄的眸色熾烈了幾分,迅速回答:“好?!?/br> 雪原皚皚,遠處冰河成片,更遠處雪壓枝頭,莽莽茫茫,望不到邊際。 但鐘宴笙靠在蕭弄懷里,沒有剛出來時那么害怕了。 盡管眼下的情況不比沒找到蕭弄時好幾分。 馬隊跟隨在裴玥身后,不知道行了多久,相似的雪原風景不斷被掠到身后,鐘宴笙渾身骨頭都發酸發疼,疲乏至極,歪歪地靠在蕭弄懷里輕微瞇了過去,又在突然之間被顛醒,反復了好幾次,天光大亮時,終于隱約望見了遠處的一片氈包。 邊上的那群蠻子絲毫不見疲態,反而很高興似的,大聲笑著交流起來,有幾人說著說著,目光就往鐘宴笙這兒掃來,語氣肆無忌憚的,似乎在討論鐘宴笙。 隨即裴玥橫了眼過去,語氣很重地說了句蒙語。 一伙蠻人頓時熄了火,不太敢反駁裴玥的樣子。 鐘宴笙迷惑地眨了眨眼,想起蕭弄好像聽得懂蒙語,奇怪地小聲問:“他們說了什么?” 蕭弄冷冷地剜了眼那幾人,低頭用下頜蹭了蹭他毛茸茸的發頂:“他們說你,像小山雀?!?/br> 什么話! 鐘宴笙很不高興地瞪了那幾人一眼。 那堆氈包看著很近,實則又騎了很久的馬,才抵達了地方。 這顯然是蠻人一個很大的部族,大白日正是人多的時候,男男女女穿著奇特的蒙袍,婦人頭上許多都掛著珍珠瑪瑙,顏色絢爛,腰帶紅綠相間,幾乎個個都佩著華麗的小刀,見到裴玥帶著一行人回來,每個人都朝著裴玥行禮打招呼,敬畏不已。 見到跟著馬隊過來的踏雪,這群牧民竟然也不害怕,只發出小小的驚呼聲,神情愈發敬畏起來,望著踏雪的臉色格外恭敬。 踏雪雄赳赳地昂首挺胸踏進了蠻人的地盤。 鐘宴笙和蕭弄,以及幾個暗衛的服飾與他們截然不同,但部族里的人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說是習以為常的樣子,并沒有露出太反感的神色。 蠻人與大雍世代交惡,打了那么些年,雙方一見面就眼紅。 見到漢人情緒還這么穩定的,那應當是很少參戰的部落,而且還是這么大規模的部落群…… 鐘宴笙心尖尖一動。 蠻人有三大部落,分別是阿魯科、和碩特與敖漢,這次進攻大雍的主力,便是阿魯科與和碩特兩大部落。 他之前聽蕭弄說,往日喜歡sao擾邊境的,也多是阿魯科與和碩特部落,敖漢部落是三大部落里最低調的那個,很少惹事。 姑母離開大雍后就沒了消息,他之前在京城也沒細打聽,難道姑母當年和親的就是…… 鐘宴笙把內心的猜想說出來,壓低聲音:“哥哥,這是會不會是敖漢部落的地盤?” 蕭弄爽快地點了下頭。 鐘宴笙遲疑地瞅了瞅他:“你知道???” 蕭弄又點了點頭。 鐘宴笙:“……” 對哦,蕭弄這個狀態有些渾噩,但不是傻子。 難怪聽到姑母自報家門后,蕭弄沒有做出什么反應,他在漠北待了多年,應當記得三公主和親的部族是哪個的。 其他的蠻人騎兵回到部落,便自行散開了,只剩裴玥帶著鐘宴笙幾人到了一頂氈包前。 鐘宴笙不知道坐了多久的馬了,從大腿到臀上都沒什么知覺了,艱難地動了幾下。 蕭弄翻身下馬,抬起雙手接他:“迢迢,跳?!?/br> 蠻人騎馬是家常便飯,裴玥在部落里待了幾十年,早已習慣了,下了馬看了眼張著雙手接鐘宴笙的蕭弄,路過的時候冷不丁冒出一句:“久聞大名,我還當殿下是個君子?!?/br> 鐘宴笙本來磨磨蹭蹭的,聽到這句話,嚇得直接落了下來,被蕭弄正好抱了個滿懷。 裴玥搖搖頭,掀開厚厚的門簾跨進氈包里:“進來罷?!?/br> 鐘宴笙快心虛死了。 姑母原來知道啊。 他又磨蹭了下,回頭吩咐幾個暗衛自行休整一番,才拉著蕭弄跟了進去。 踏雪探頭探腦的,跟著一骨碌鉆進來。 氈包里暖和極了,鋪設得柔軟華麗,中間咕嚕嚕地煮著鍋東西,裴玥坐在邊上的氈毯上,看了眼黏著鐘宴笙不放的蕭弄,又一句話把鐘宴笙驚得差點絆倒:“看來這蠱毒的確邪詭至極?!?/br> 好在蕭弄一直注意著鐘宴笙,抬手撈了他一下,才沒真的絆倒。 鐘宴笙心跳愈快:“姑母,您……果然知道什么嗎?” 裴玥倒了碗熱騰騰的奶茶,推向鐘宴笙,眉目柔和了一點,哪怕歷經風霜,也隱約可以窺見年輕時的美艷凌厲:“坐下來說?!?/br> 鐘宴笙聽話地拉著蕭弄坐下來,踏雪也啪嗒啪嗒跟在他旁邊,爬到鐘宴笙身邊,挨挨擠擠的,對自己的體型和力氣毫無自知之明,把鐘宴笙擠得差點沒坐穩。 鐘宴笙左邊是蕭弄,右邊是踏雪,一人一獸把他擠在中間,誰都不肯退開一點,把他擠得熱烘烘的,艱難地捧起銀碗吹了吹。 白日里光線好,他的眉目便更清晰了幾分,裴玥望著他,眼底不由升起了幾分懷念:“我自幼沒有母妃,幼時沒有宮人管教,是皇兄手把手教我寫字念書的?!?/br> 鐘宴笙認真聽起來。 “五歲那年,母妃忌日,我想溜去宮外到皇陵祭拜,結果在宮里就迷了路,又累又困又冷,縮在一處院子的角落里,是皇兄大半夜帶著人找到我,背著我回了宮,溫聲問我為何深夜亂跑,得知我思念母親,安慰了我許久?!?/br> 鐘宴笙想,那時他的父親,也沒有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