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見鐘宴笙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柔軟的頭發也有些凌亂,像是羽毛亂糟糟的小鳥,急急忙忙地探出腦袋,蕭弄嘴角微不可查翹了翹:“本王先走一步?!?/br> 他的視線落在鐘宴笙身上,眼神帶著鉤子,慢慢地從鐘宴笙的頭發絲看到水紅的嘴角,方才不緊不慢道:“小殿下,再會?!?/br> 郁麗低沉的嗓音帶著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只有他們倆人才能心領神會。 鐘宴笙渾身一麻,有種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蕭弄耍了流氓的錯覺,眼睫顫了顫,抿著唇又放下了車簾。 這幾日天天被迫掩護蕭弄翻鐘宴笙的窗戶,甚至今早正好撞見蕭弄脖子被咬破,施施然從鐘宴笙房里翻出來的霍雙:“……” 不知廉恥! 好在在外人看來,鐘宴笙的反應似乎是一路上與蕭弄相處得極不愉快,在沖著蕭弄甩冷臉。 蕭弄也一如既往的目中無人,不大在意的樣子:“走了?!?/br> 展戎一甩馬韁,哼了聲從霍雙身邊經過,帶著親衛跟上蕭弄。 外面的馬蹄聲答答的漸遠,鐘宴笙忍不住又掀開簾子一角,偷偷瞅了眼蕭弄的背影,又迅速放下簾子,害怕裴泓找他說話。 他被蕭弄搞得臟兮兮的,實在不好意思跟人說話。 好在馬車外的景王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反常態地沒有湊過來找他搭話,直到馬車到了宮門外,不得不下馬車。 熟悉的宮墻落入眼簾,皇城里依舊有一股如同老皇帝那般死氣沉沉的凝固氛圍,鐘宴笙呼吸一滯,一想到要進宮面對老皇帝了,心底就沉甸甸的。 好在這次進宮和第一次不一樣,第一次事發突然,他茫然惶惑又混亂,但這次他已經知曉了自己是誰,身邊也多了很多人,也多了很多勇氣。 裴泓翻身下了馬,神色一如往常,熱切關憂地問:“小笙,我聽說你和定王在寶慶府遇了刺,與其他人失散,在山中涉險找到賊窩,找機會里應外合才順利攻破了山賊寨子,想必過程驚心動魄,十分危險,可有受傷?” 鐘宴笙:“……” 除了跌下斷崖時比較驚心動魄,其他時間,他最大的危險,就是黏在他身上不肯下去的定王殿下,每時每刻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尋機揉他舔他啃他。 換做以前,鐘宴笙肯定是不好意思撒謊的,要么就是撒謊痕跡明顯,但跟蕭弄待在一塊兒久了,近墨者黑,臉皮竟然也不知不覺厚了許多,嗯嗯點頭:“很危險,不過還好,沒有受傷?!?/br> 裴泓知道鐘宴笙臉皮很薄,不擅長說謊,說謊時要么眼神躲躲閃閃的,要么就臉紅耳尖也紅,一眼就能看出來。 對上那雙明澈清透的黑眸,他沒有察覺到什么不對,笑著點頭:“沒受傷就好?!?/br> 天吶。 鐘宴笙心想,他真的被蕭弄帶壞了,會面不改色地說謊了! 進宮的路上,裴泓東一句西一句的,給鐘宴笙說了說近來宮里的情況。 德王的禁閉在前兩日解除了,因為犯了錯,沒能南下剿匪,這幾天上躥下跳的,在老皇帝膝下顯得格外孝順,在爭取與禮部一起主持明年春闈的機會。 入了秋,天氣一涼,老皇帝的身子更不健朗,咳嗽愈多,對德王的態度也淡淡的,看不出來允不允,德王就愈發殷勤了,四處搜羅名醫和藥方獻給老皇帝。 提到春闈,鐘宴笙想起了另一茬:“秋闈的結果如何?” 裴泓搖搖扇子,感嘆道:“淮安侯府那位世子了不得啊,中了解元,現在京中不少大儒都看好他,覺得他最有望來年拔得頭籌,若真如此,那可就連中三元了?!?/br> 聽到這個消息,鐘宴笙微微松了口氣,有些為鐘思渡開心。 還好鐘思渡中了解元,不然他心底的歉疚可能會更濃。 他隱約想起了剛回京城時,因為落水做的那個夢。 夢里淮安侯府被鐘思渡搞得家破人亡,盡數進了大牢……仔細想想,更可能是因為他的身份被發現,老皇帝對淮安侯府出了手。 若不是他醒來之后,陰差陽錯找上了蕭弄,老皇帝又對蕭弄有所忌憚,彎彎繞繞地給他按上十一皇子的身份,恐怕被發現之后,下場還是一樣的。 進宮時已經是午時了,老皇帝剛喝了藥茶歇下,不必立刻去見,鐘宴笙與裴泓分開,格外煎熬地走回了明暉殿,感覺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錯覺,還是真的濕了。 鐘宴笙感覺自己快昏過去了,不等在宮里守了多日、見他回來高興湊過來的馮吉說話,就虛弱地開了口,聲音里帶了絲顫抖:“備水……我要沐浴?!?/br> 蕭弄送進來的東西太多,鐘宴笙洗得水都快涼了,才腿腳發軟地出了浴桶,不敢低頭看身上那些青紫斑駁的痕跡,一邊罵著蕭弄一邊換上了干凈的里衣。 最近他都不會再搭理蕭弄了! 他忙活了好一陣,像只努力梳理羽毛的小雀兒,好不容易梳理干凈,饑腸轆轆地坐下來,有氣沒力地用飯。 宮里的飯菜不合他胃口,還沒客棧里蕭弄喂給他的冰糖燕窩粥味道好。 馮吉在邊上伺候著鐘宴笙用飯,臉色奇怪,像是有事想說,又不太敢說出口。 鐘宴笙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納悶:“有事便說吧?!?/br> 田喜這干兒子辦事不如田喜穩妥,說話也沒田喜謹慎仔細,他剛進宮這小太監就敢跟他小聲說明暉殿是先太子住過的地方,還有什么是他不敢說的。 馮吉又遲疑了會兒,方才壓低聲音:“前些日子……莊妃娘娘薨逝了,您千萬節哀?!?/br> 鐘宴笙怔住,想起了冷宮里那個僅有一面之緣,抱著土偶瘋瘋癲癲的妃子。 薨逝了? 他的表情凝滯了良久,喉間發哽:“怎么回事?什么時候的事?” “在您離京隔天?!瘪T吉愈發小心翼翼,“冷宮走了水,因為有些偏僻,宮人們沒在第一時間察覺,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br> 鐘宴笙沉默良久,心底涌出一股難過的悲意,嗓音干澀:“我知道了?!?/br> 馮吉連忙道:“陛下封鎖了消息,不準人給您說,可能是怕您太傷心?!?/br> 鐘宴笙沒有吭聲,捏緊了手中的玉箸,喉間像是吞了塊鐵,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沉沉的發哽。 冷宮連蠟燭油燈都沒有,怎么會走水。 那個可憐的女人,只是因為還模糊記得一些往事,因為他……才被滅的口。 若是換做以往,鐘宴笙可能會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可是他現在清晰地知道,錯不在他,而是因為皇帝。 老皇帝逼死陪他走上皇位的妻子,逼瘋又殺害了自己的兒子,還有極大的可能弒父殺兄,甚至不惜勾連外族殘害忠良,還有什么是他不會做的? 鐘宴笙徹底沒了胃口:“撤下去吧,我不想吃了?!?/br> 馮吉有些后悔在他吃飯時說這事,鐘宴笙卻抬起眼看向他,輕聲道:“多謝你,馮吉?!?/br> 老皇帝不讓人跟他說這件事,馮吉卻冒險告知了他。 馮吉哎哎嘆氣:“奴婢什么都沒做,哪能讓您謝呢……奴婢自小就沒了親爹親娘,是干爹一手帶大的,也沒嘗過這些苦楚,失言跟您說了這些,您別太難過?!?/br> 鐘宴笙眨了下眼:“田喜公公什么時候進的宮,跟在陛下身邊多少年了?” “干爹跟奴婢一樣,自幼凈身進的宮,在陛下還未登基時就伺候在旁了?!瘪T吉感嘆道,“仔細一算,干爹跟在陛下身邊也有五六十年了?!?/br> 倆人正說著,養心殿的傳喚便過來了。 老皇帝方才醒了,這會兒要傳見鐘宴笙。 鐘宴笙起身,路過鏡子時,腳步倏然一頓。 他的外袍慣來都是月白色、竹青色,抑或雪青色一類的淡雅顏色,要么就是比較鮮麗的赤紅色翠青色。 時隔四十多年,當年宮里的老人,除了田喜之外,恐怕幾乎全死光了換了一批,加之順帝時的許多事又被人刻意抹去痕跡,關于康文太子的信息流傳得并不多,不過蕭弄手底下的人還是探到了一些關于康文太子的消息。 康文太子喜歡穿白色的衣裳。 鐘宴笙心尖忽然一動,冒出個大膽的想法,脫下身上雪青色的袍子,扭頭朝外面吩咐:“馮吉,給我拿一套白色外裳來?!?/br> 馮吉愣了一下。 陛下不許給莊妃娘娘哭喪,小殿下剛回京就得知這個噩耗,又因為陛下的態度不能顯露出來,是想穿白衣裳,暗暗戴孝嗎? 覺得自己八成是猜準了的馮吉不敢多言,利落地去找了鐘宴笙要的白色衣裳,送了進來。 鐘宴笙很少穿這個顏色,披上白色繡金邊的錦衣,朝鏡子里看了看。 鏡子里身量纖長的少年容色漂亮,衣潔如雪,襯得眉宇多了點清冽的秀麗,眉目沉靜下來微微帶笑的樣子,頗有幾分光風霽月的翩翩風度。 因為鐘宴笙剛回宮,秋季的衣裳還沒來得及量體裁做,這衣服是馮吉翻箱倒柜找出來的舊款,本來還擔心會過了時,見狀贊嘆道:“小殿下真是穿什么都好看?!?/br> 鐘宴笙望了會兒鏡子里的自己,抿抿唇,沒有應聲:“走吧,去養心殿?!?/br> 鐘宴笙剿匪大獲成功,添了一筆政績,德王自然是最不爽的那個,急吼吼地帶著安王沖回了宮,鐘宴笙跨進養心殿的時候,書房里正熱鬧著,不僅德王在,連蕭弄也在,還有幾位被叫過來議事的朝臣。 他動作比鐘宴笙快,回府交代完事情,換了身衣裳就進宮了,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著茶,看上去已經跟老皇帝回完話了。 鐘宴笙跨進書房的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朝他轉了過來,包括正在被田喜伺候著喝茶的老皇帝。 少年人一身翩翩白衣,顯得文和雅靜,和往日不太一樣。 那一瞬間,鐘宴笙察覺到,田喜侍茶的動作停頓下來,老皇帝的瞳孔也劇烈地收縮起來,那雙渾濁的眼底竟然透出了幾分驚駭之色,仿佛白日見鬼般,枯瘦的臉皮也跟著抖了一下。 他刻意頓了頓,斂容跪下行禮:“見過陛下?!?/br> 除了蕭弄和鐘宴笙,以及伺候在老皇帝邊上的田喜之外,沒有人察覺到老皇帝方才剎那間的表情。 隔了會兒,上面才傳來沙啞蒼老的聲音:“是小十一啊……起身罷?!?/br> 鐘宴笙手心里微微發汗。 果然,老皇帝心中有鬼。 康文太子,就是那只飄在他心底幾十年的鬼影。 蕭弄是最熟悉鐘宴笙的人,見他換了身以往很少穿的顏色,又捕捉到書案前老皇帝與田喜瞬間的破綻,心底差不多就知道鐘宴笙的目的了。 小家伙現在變得鬼精鬼精的,就是有點太冒險。 先太子因為與康文太子的相像,被老皇帝逼瘋發瘋,以逼宮自保,鐘宴笙與先太子相似,現在又與康文太子有幾分相似……老皇帝指不定會做什么。 鐘宴笙假裝沒有看到蕭弄,目不斜視地起了身。 經過十八年前的血洗,朝中剩下的舊臣不多,站在書房里的朝臣都是年輕的那一批,不知道康文太子和先太子長什么模樣,也沒有察覺到怪異之處,笑著拱手道:“小殿下真是英雄少年,一出馬就解決了逆賊悍匪?!?/br> “頗有陛下當年的風度,是陛下之喜啊?!?/br> 德王不忿地瞪著鐘宴笙,陰陽怪調的:“哈,十一弟出去了一趟,回來看起來變聰明了很多嘛?!?/br> 鐘宴笙心情平和,看也沒看他:“幸不負陛下使命?!?/br> 老皇帝一反常態,長久地沒有說話,片刻之后,像是岔了氣,陡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田喜忙輕輕順著老皇帝的背,其余人也紛紛大驚:“陛下保重龍體??!” “快,快請太醫來!” 德王更是噌地竄起來,表示孝心:“父皇!您怎么樣?兒臣新為您尋來了一種止咳藥方,這就讓人去煎藥!” 老皇帝那具干癟的身軀都像是要咳散架了,方才還有些精神頭的臉色也灰敗了幾分,一抬手制止了一堆人的吵嚷,顯得有些陰沉沉的,不似以往的慈愛和善:“都下去,小十一留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