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他現在是真的、真的很想把蕭聞瀾的腦袋當球踢。 艾葉豹本來垂頭喪氣地跟在蕭弄身邊,靠近鐘宴笙后, 毛茸茸的大尾巴又搖了起來,灰藍色的獸瞳鎖定在他身上,蠢蠢欲動的, 很想再撲過來舔他幾口般。 蕭弄冷冷瞟了眼自己不爭氣的寵物。 被他一掃,大貓的耳朵蜷了蜷, 低低地嘶吼了聲,不太服氣地趴伏下來, 炯炯地持續望著鐘宴笙, 就像在看一塊甜美可人的小點心。 深藍色的眼, 灰藍色的眼, 都注視著他。 被一人一獸看著, 鐘宴笙的頭皮更麻了。 躺在地上說話的姿勢太奇怪了,他勉強提起點力氣坐起來,努力控制著被人嘲弄過的軟糯口音,把聲線壓得很喑?。骸笆?,是我,多、多謝定王殿下救命之恩,小臣感激不盡……” 他的聲線和身子都在微微發著抖,似乎是已經嚇得爬都爬不起來了——很正常的反應,無論是哪個正常人,被一只猛獸撲倒,還被當小點心似的舔了幾口,都會驚嚇成這樣。 沒有暈厥過去,膽子算大的了。 更何況又來了位定王殿下。 蕭聞瀾帶來的那群人,見蕭弄如見鬼,全部嚇得腿都軟了,縮成一團屏息靜氣,不敢吱聲,望著鐘宴笙的目光中,充斥著愛莫能助的同情。 這位淮安侯府的小世子,也太倒霉了。 大伙兒都跑路,就他被那只猛獸撲,這會兒定王殿下出現了,注意力也全放在他身上。 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定王殿下,和猛獸一樣的存在,會吃人的??! 在景華園時,蕭弄確實對鐘宴笙產生了幾絲懷疑。 只是彼時人多眼雜,強行摘下鐘宴笙的帷帽,多少有幾分羞辱之意,所以他并未摘下鐘宴笙的帷帽,見蕭聞瀾似乎認識鐘宴笙,就把人扣下來,問了兩句情況。 那日蕭聞瀾解釋完斗花宴的花有何寓意后,一聽蕭弄問他鐘宴笙的長相,就來了興致,大言不慚表示“京城第一美人兒當屬鐘小世子”。 蕭弄當即冷笑一聲。 京城第一美人?除了迢迢誰還擔得起。 隨即蕭聞瀾又是一頓天花亂墜地狂吹,把自己僅有的溢美詞匯都拿來夸鐘宴笙了。 把蕭弄和展戎都聽沉默了。 無他,只是蕭聞瀾此人,品味實在一言難盡。 分明是在錦繡堆里長大的,從小到大見過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但蕭聞瀾就是格外鐘愛一些艷俗之物,大紅大紫,難登大雅。 上一次,蕭聞瀾在蕭弄面前這么夸的,還是個在一場官賣里,花了幾萬兩銀子拍的描金粉彩團花大肚瓶,樂顛顛地抱來,獻寶似的,送給蕭弄當生辰禮。 大紅大綠大紫,花團錦簇,蜂蝶飛舞,花里胡哨。 蕭弄這輩子就沒見過畫面那么吵的瓶子,眼睛疼得厲害,鎖進庫房里就沒再讓它再見過天光。 所以難以想象,在蕭聞瀾眼里,美得跟天仙似的人長什么樣。 蕭聞瀾還覺得畫像里長得跟個芒果似的人英俊瀟灑呢。 況且鐘宴笙的小名是“宴宴”。 和“迢迢”沒有一點關系。 但方才看到踏雪將鐘宴笙的帷帽撕破,露出那段雪白模糊的肩頸線條時,蕭弄心底忽然閃過了一絲極為幽微又奇妙的怪異感。 久經沙場的人,自然不會忽略這種直覺。 蕭弄的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回答鐘宴笙的話,傾低下身,方靠近了鐘宴笙一點,一股恐怖至極又艷俗嗆人的香粉味就撲了過來,跟上次一模一樣。 旁邊的踏雪嗅到味道,煩躁地甩了甩腦袋,蕭弄嗅覺敏銳,也被這股濃香嗆了一下,皺了皺眉。 見狀,鐘宴笙心里一喜。 幾錢一大罐的香粉竟有這番奇效,能驅逐煞神似的定王殿下! 蕭弄皺了會兒子眉頭,卻并未如鐘宴笙期待的那樣撤回去,相反,又靠近了些。 鐘宴笙整個人都繃緊了,心口砰砰狂跳起來,忍不住抱住膝蓋,悄悄往后縮了縮。 太、太近了。 那股雪似的冷淡氣息都似縈繞在鼻尖,侵略性極強地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蕭弄的視線透過朦朧細紗,鎖定住鐘宴笙眼睛的方向,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看來侯府的大夫醫術不精,世子臉上染的疾還沒恢復?” 熟悉的俊美面龐完全落入視線的同時,頸側淡了些的咬痕也在散落的黑發中,若隱若現地落入眼底。 鐘宴笙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在那枚咬痕上停留了片刻,耳尖迅速發熱發紅,心虛地移開了點視線,就撞上了蕭弄的眼睛。 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有如最深沉晦暗的夜色,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深斂的銳利鋒芒,和他身邊的艾葉豹簡直一模一樣,看得人心驚rou跳。 鐘宴笙恍惚當真有了種毫無遮掩、跟蕭弄面對面的錯覺,一時像被捉住了翅膀的小雀兒,一動也不敢動,嗓音更低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答什么:“是、是?!?/br> 蕭聞瀾猛擦了會兒汗,心跳逐漸平緩,見他堂兄傾身寸寸逼近鐘宴笙,可憐的小世子像是快被嚇傻了的樣子,憐香惜玉的心頓時又動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這些日子,堂兄到處在找的人是誰,簡直轟動了整個京城,從安平伯府那邊透出的風聲里,只知道是在找一個叫“迢迢”的人。 這些日子,被帶去定王府過目的,不下三十人。 以蕭聞瀾對堂兄一貫行事作風的了解,能這么大動干戈找的,鐵定是把他得罪透了的人。 找出來至少要折磨一年半載,才給個痛快的那種。 但是貌美乖巧、軟軟糯糯的鐘小世子,哪有那種本事??! 而且那日在景華園,他看堂兄的樣子,分明對這位小世子也沒殺意的。 怎么一撞上,視線又粘在人家身上不下來了? 蕭聞瀾咽了咽唾沫,大著膽子,戰戰兢兢喊:“堂兄?!?/br> 蕭弄依舊神色平靜地注視著鐘宴笙,眼皮都沒抬一下,懶得理他的姿態,跟那只艾葉豹簡直一模一樣。 蕭聞瀾總算明白他剛剛看那只艾葉豹為何會有熟悉感了。 他一向懼怕蕭弄,聲音一下弱了八度,低聲飛快叭叭:“堂兄,鐘小公子跟我熟著呢,真不是您要找的人,今日、今日是我不對,不該隨意帶人進別院,還帶他們來看踏雪,鐘小公子只是被無辜牽連……” 他那嘴碎得,叭叭地快,跟念經似的,蕭弄的頭疾本就在爆發的邊緣了,這會兒聽到,更是頭疼,偏頭冷冷掃過去一眼,殺氣隱隱:“閉嘴?!?/br> 踏雪也扭過腦袋,朝著蕭聞瀾張嘴做了個威脅動作,嘶吼了聲。 蕭聞瀾與他背后那群集體一個激靈。 蕭聞瀾瞬間嚇成鵪鶉,飛快展開扇子擋住臉,慫慫地閉嘴。 他真的很努力了。 鐘小公子,自求多福吧。 聒噪的聲音消失,蕭弄的視線轉回到面前的人身上。 戴著帷帽,看不清臉,身形并不如他的小雀兒纖弱,味道也不好聞。 但蕭弄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盯著鐘宴笙,命令道:“摘下帷帽?!?/br> 面前的人又輕輕抖了下,很畏懼他一般,嗓音也壓得更低了:“殿下,小臣面疾未愈,只怕會驚嚇到貴人……” “驚嚇?”蕭弄的眉梢輕輕一挑,眼底浮出幾分匪夷所思的好笑,語氣散漫,“便是厲鬼邪神白日現身,本王也不見得會驚嚇?!?/br> 鐘宴笙:“……” 那您膽子還挺大……? “世子是何等姿容,還有這等威能?本王倒是更好奇了?!?/br> 蕭弄的嗓音淡淡的,語氣不容拒絕:“摘下帷帽,本王不想說第四次?!?/br> 之前在景華園,蕭弄就說過兩次了。 鐘宴笙哽了一下,知道這位曾經的便宜哥哥性子不怎么好,說翻臉就翻臉,耐心估計已經要告罄了,再推脫一句,八成就要直接上手了。 想想出門前臨時做的偽裝,他心底不安地打著鼓,悄悄吸了口氣,仰起臉來,抬手掀起帷帽破洞的那一角。 從蕭弄的角度,恰好能從破洞里,窺見他的小半張臉。 那露出來的小半張臉,膚色蒼白,黯淡無光,本就不怎么樣的底子上,還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 和記憶里那張雪白昳麗,明艷惹眼的臉天差地別。 蕭弄唇角的弧度倏然消失,皺眉望著鐘宴笙。 鐘宴笙也不知道自己無聊時學的這個手藝怎么樣,只是露出小半張臉,心臟就緊張得快蹦到嗓子眼了,見蕭弄不說話,咬咬牙,又往上掀了掀白紗,半張臉暴露出來,露出矮塌的鼻子。 京城第一美人? 蕭聞瀾的確該去看看眼睛了。 蕭弄的臉色冷淡下來,徹底沒了興致,拍了把身邊還在一個勁嗅聞鐘宴笙方向的艾葉豹,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蒙混過關了? 鐘宴笙緊繃的肩線驟然一松,方才攢起來的幾分力氣消耗完了,整個人又無力地癱坐回了地上,不敢抬袖擦臉上的汗,生怕把臉上好不容易畫出來的東西擦掉。 還好蕭弄沒讓他全掀起來,臉他能畫得亂七八糟的,但眼睛他可改不了。 若是帷帽再往上拉一拉,蕭弄便會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明澈透亮,璨若星辰。 踏雪銜著自己的尾巴,走得一步三回頭的,不住地回頭瞅鐘宴笙,不大樂意離開,回頭兩次后,見鐘宴笙不挽留自己,主人也沒有回頭的意思,喪氣地耷拉著腦袋,跟著蕭弄往院外走去。 見蕭弄已經走到了院門口,鐘宴笙舒了口氣,搖搖晃晃的,想從地上站起來。 蕭聞瀾連忙過來扶他:“鐘小公子,怎么樣了你,沒受傷吧?” 鐘宴笙不喜歡跟人觸碰,這一陣連起床穿衣都是自己動手了,不讓云成幫忙,見蕭聞瀾伸手,下意識避讓了一下,腿一動,膝蓋便傳來片火辣辣的劇痛。 他疼得一縮,又軟綿綿地跌坐回去,忍不住痛嘶了聲,眼圈一下紅了,不敢去看自己的腿,哽咽著問:“蕭二少,我的腿好痛,是不是斷了?” 走到院門口的蕭弄步伐猛然一頓,重新回頭,擰著眉望向那頭的鐘宴笙。 方才那一瞬間,他覺得他仿佛聽到了迢迢的聲音。 坐在烈日下的少年完全沒注意到他回頭了,撇著腦袋不敢看自己受傷的膝蓋,那副模樣,跟某個肚皮上磕了道淤青就不敢呼吸的嬌氣小孩兒像極了。 蕭弄瞇了瞇眼。 蕭聞瀾一聽鐘宴笙說得那么嚴重,嚇了一跳,還以為方才踏雪咬了鐘宴笙的腿,但也沒看出來哪里有血滲出來了,蹲下來仔仔細細觀察了會兒,恍然大悟:“鐘小公子,你膝蓋上的這塊布破了點,是不是方才摔地上時,里頭擦破皮了?” 鐘宴笙鼻頭都紅了,聞聲收回哽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