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馬車里的氣氛過于安靜,鐘宴笙不太習慣,他發現他很難把不知道蕭弄身份時,和蕭弄相處的態度用在鐘思渡身上。 好在鐘宴笙也不太需要鐘思渡的關心,往角落里縮了縮,只恨不得自己失去存在感。 馬車晃晃悠悠的,朝著景華園去。 一路平平安安,沒有突然跳出定王殿下要剝他的皮。 這幾日鐘宴笙還特地讓云成打聽了一下斗花宴的名單,據說沒往定王府送。 佛祖保佑。 鐘宴笙懸著的那口氣差不多要吐出去了,剛露出個欣慰的笑,外頭突然傳來一個冷厲的聲音。 “前方何人,見定王車駕,為何不避?!?/br> 佛祖呢? 鐘宴笙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前些時間他誤會淮安侯貪污時,勤學苦讀的大雍律法起了作用。 按大雍律法,見親王車駕,需得下馬車回避,否則得受四十下鞭笞。 鐘思渡自然也聽說過定王的名號,已經果斷地先一步下了馬車。 鐘宴笙磨蹭了一下,硬著頭皮跟了下去,下馬車時他悄悄側了下眼,前方岔路口的車駕果然是定王府的標志。 車簾子后,就是他千方百計想躲的人。 鐘宴笙小心地聳著肩,跟著其余人一起跪拜下去,把聲音壓得很低:“見過定王殿下?!?/br> 馬車上的人大概也沒興趣跟他們耗時間,只冷淡地“嗯”了聲,馬車便準備先行一步。 恰在此時,一陣風掠過,吹起了馬車簾子。 蕭弄漫不經心地往外掃了眼,視線在跪在外面戴著帷帽的人身上停頓了一下,分明看不見臉,身形也全然不像,但他鬼使神差的,突然抬了下手。 車夫立刻停下了馭馬的動作。 “何人?” 熟悉的嗓音居高臨下砸進耳中,簡短的兩個字,砸得鐘宴笙的心跳瞬間失衡。 作者有話說: 聽到腎氣虧損的迢迢:(含淚)(咬小被子)我不是乖寶寶了?。?! 第十八章 定王府車駕里傳出的聲音很熟悉, 但又有著很大的不同。 在長柳別院中,被鐘宴笙叫“哥哥”的蕭弄,語氣總是慵懶散漫的, 甚至偶爾帶著幾分零星的笑意, 而此時此刻, 這道聲音與上次在長街上遇到的、呵斥蕭聞瀾的定王殿下是一樣的。 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上位者,居高臨下的冷漠。 帷帽之后, 鐘宴笙的眼睫顫了一下,很不熟悉這樣的蕭弄。 可是這樣的蕭弄才是眾人熟知的定王殿下。 若是被發現身份,他要面對的, 恐怕是更可怕的定王。 心里有點悶悶的委屈, 鐘宴笙一時晃神, 沒有立刻回答。 鐘思渡目前在侯府里無名無分, 自然輪不到他開口,不著痕跡地用手肘拐了鐘宴笙一下,遞過來的眼神不耐又疑惑。 鐘宴笙驀地回神, 裝作被定王的氣勢嚇傻了,其實也確實是很害怕地顫了顫,壓低嗓音開口, 努力把那點不自覺的姑蘇口音拗回來:“回殿下,小臣淮安侯府鐘宴笙?!?/br> 也不用特地壓嗓音, 他這幾日休息不好,又有些受風寒了, 嗓子顯得粗粗啞啞的, 聽不出以往的清澈聲線。 馬車外的聲音粗啞低沉, 是字正腔圓的京城話, 沒有那點熟悉的柔軟調調。 那副因恐懼說不出話, 又發著抖開口的樣子,與其他任何人沒什么不同,和他心里那只小雀兒更是天差地別。 方才莫名生出的那縷興趣倏然消散,蕭弄松開撩起一角的車簾,閉眼靠回去。 沒什么意思。 見定王車駕重新動起來,先一步前去,直到那輛馬車走遠了,淮安侯府的眾人才松了口氣。 云成擦了把冷汗,小腿肚抖抖的,湊過來想扶鐘宴笙起來。 鐘宴笙現在被人碰就覺得別扭,哪怕是云成,搖搖頭,自己搖晃了下站起身,注意到了鐘思渡望過來的冷淡眼神。 怎么了這是? 鐘宴笙不知道怎么又惹著他了,他不太應付得來鐘思渡,便默默爬上馬車,縮到角落里,減少存在感。 鐘思渡也上了馬車,看他跟只攏著羽毛縮在樹枝上的小鳥兒似的,心頭的無名火更旺,冷不丁開口:“看看你自己,有一點淮安侯府世子該有的樣子嗎?” 鐘宴笙迷茫地抬起腦袋:“嗯?” 自小侯夫人就跟他說,他只要安康太平、開心自在便夠了,淮安侯雖嚴厲,但除了管他看閑書,也不會約束太多。 他不太理解鐘思渡說的“淮安侯府世子該有的樣子”,是什么樣子。 就算被帷帽遮擋著,看不見鐘宴笙的臉,鐘思渡也想象得出他會是什么表情。 裝傻充愣,見到定王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漂亮的廢物。 若是沒那張臉,簡直一無是處。 鐘思渡按下胸口的無名火,冷著臉把方才沒看完的書卷重新翻開,不再搭理鐘宴笙。 見鐘思渡不搭理自己了,鐘宴笙反倒松了口氣,輕輕掀開簾子,又朝著定王府車駕離開的方向看了眼。 方才他不敢抬頭,沒見到蕭弄……不知道定王殿下現在還有多生氣,追查他追查得怎么樣了? 鐘宴笙惴惴的時候,蕭弄也莫名其妙地掀開簾子,瞥了眼后方。 車夫察覺到動靜,謹慎地詢問:“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對?” 腦中又將方才跪在地上發抖的人身形摹了一遍,蕭弄沒甚趣味地往后靠了靠,漫不經心問:“淮安侯府鐘宴笙?” 車夫稍作思考:“回殿下,鐘宴笙原是淮安侯府世子,前些日子京中傳出消息,言鐘宴笙是假世子,真世子另有其人??此麄兊姆较?,應當是要去景華園參加斗花宴,與我們要去的地方距離不遠?!?/br> 蕭弄隱約有了點印象,先前信報上提到過此事,他漫不經心掃了眼,更在意悶悶不樂的小雀兒,沒細看。 見蕭弄沒有打斷,車夫以為他有興趣,便斟酌著繼續道:“當年淮安侯夫人身懷六甲時,因邪祟入夢,便到京郊的金福寺求福,下山之時,不小心跌落臺階,動了胎氣,金福寺方丈辟出了院落給侯夫人生產,本該等孩子生下后,就回京城的,沒料恰逢京城大亂?!?/br> 蕭弄的手肘撐在車窗邊沿,懶散托著腮,食指有一下沒一下點著腦袋,本來是沒耐心聽下去的,聽到最后一句,眼皮抬了抬,語調上揚:“大亂?” “是?!避嚪蚰恳暻胺?,聲音壓低了三分,“先太子逼宮?!?/br> 聽到“先太子”三個字,蕭弄的表情頭一次有了變化。 先太子裴羲,是老皇帝最寵愛的嫡子,從小教養在身邊,十二歲就立了儲。 太子生病,老皇帝親自去佛光寺祈福,太子喜歡書畫,老皇帝頂著言官的規勸壓力,讓人蓋了一座宮殿收集字畫,就這么寵著,竟也沒將太子養歪,反倒養出個時人盛贊瑤林瓊樹光風霽月的謙謙君子。 老皇帝手把手為先太子開蒙、親自教他騎馬射箭,然后在先太子二十五歲那年,派人將逼宮的先太子射殺在了紫禁城的東角門外,屠遍了東宮上上下下。 自此無人再敢提先太子,老皇帝也沒再立儲。 那場逼宮引起的大亂持續了很久,傳到了漠北,老定王與先太子私交甚好,聽聞消息臉色頹然灰暗,望著京城的方向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晚年幼的蕭弄偷聽到父母的對話,老定王說:“蕭家之禍已臨?!?/br> 兩年之后,韃靼突襲漠北,邊防重鎮接連失守,援軍久久不至,老定王攜滿城將士死守一月之后,滿城被屠。 漠北混亂了十來年,才被他親手平定。 “據傳先太子的殘黨逃到金福寺附近時,劫持了侯夫人與其剛出生的幼子,引發混亂,才導致淮安侯府抱錯了孩子,將真正的世子遺落在外。不過那位真世子身上有信物,才又找了回來?!?/br> 蕭弄托著腮,對這些往事徹底沒了興致:“有消息了嗎?!?/br> 車夫知道蕭弄在問什么,語氣一窒,低首道:“回殿下,暫時還沒有?!?/br> 蕭弄閉著眼揉了揉太陽xue,心情越來越煩躁。 回京當日,他沒有在安平伯府找到他的迢迢。 當初小雀兒是跟著安平伯府的車駕來的,安平伯賊心不死地送了好幾次美人和珍寶巴結,眾人先入為主,以為他是安平伯府的人,又查到安平伯的確有個養子,名字聽起來與“迢迢”相似,于是所有人都以為,迢迢是安平伯府的人。 然而并不是。 想起那日在安平伯府的驚喜與驚怒,蕭弄的腦子克制不住地突突發疼,又掐了把眉心。 快十日了,他的小雀兒像是當真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也沒能再睡一場囫圇的好覺。 頭疾隱隱有再度復發的征兆。 京中那些企圖往他后院送人的,現在已經挨個查了個遍,并未查出小雀兒的蹤影,現在暗衛正分散出去,打探那些世家豪門的私宅莊子,挨個地方排查。 這番動靜不算小,他一回京就攪得天翻地覆的,那些世家怨聲載道的,也沒誰敢站出來說什么。 “殿下,到了?!?/br> 馬車停了下來,不等車夫撩開車簾,蕭弄已自行抬起簾子,寬大的袖子滑落下去,黑色箭袖上緊緊纏繞著一條紅抹額,灼灼逼人。 馬車外所有人都垂眸斂息,不敢多看。 蕭弄面無表情地彎身跨出,步伐利落,袖口重新垂下,又擋住了那條艷麗的額帶。 原本以為那只小雀兒是害羞了躲起來,如今看來恐怕不是。 更像是在故意躲著他,藏了起來。 蕭弄輕輕磨了下發癢的犬齒,墨藍色的眼睛如冰,底下隱隱蘊著風暴。 乖迢迢。 要藏可得藏好了,別給他逮出來。 馬車在景華園前停下時,鐘宴笙無端端后背一麻,低頭小小打了個噴嚏。 五月的京城已經漸漸熱起來了,鐘宴笙卻穿得比旁人厚許多,甚至還打噴嚏。 鐘思渡坐在對面,眉頭又皺了下。 嬌生慣養,弱不禁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