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什么都沒有呀,我什么都沒有說呢,爹你別激動,消消火?!?/br> 鐘宴笙趕緊倒了杯事前準備好的菊花茶,恭恭敬敬遞過去,邊安撫淮安侯,邊堅持不懈地繼續勸誡:“只是我今兒讀到個話本,寫一個貪官,偷偷置辦了個大宅院,藏了無數貪來的奇珍異寶,最后被舉家抄斬,連累妻兒,十分唏噓,有感而發……” 淮安侯氣笑了:“小兔崽子,你點你爹呢?” 鐘宴笙眨巴眨巴眼,無辜地望著他。 他的眼睛與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一樣,眉目含情,明亮漆黑,眼神卻又很純然干凈,眼巴巴地望著某個人時,叫人很容易心軟。 淮安侯被他一盯再盯,終于還是放棄了打一頓孩子的念頭。 反正就算他真敢動手,戒尺還沒拿過來,夫人就會先提著掃帚趕過來了。 淮安侯哽得厲害,把菊花茶一口飲盡了,一股無名火還是燒在胸口吐不出來。 鐘宴笙非常孝順,見淮安侯喝完了,眼疾手快地又給他添滿一杯,想說的說完了,才好奇地問:“對了,爹,你過來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說嗎?” 過來之前醞釀的那些話,現在是說不出口了。 何況這小崽子的情緒看起來也很穩定。 淮安侯安了點心,沒好氣地看他一眼,虎著臉教訓:“平日里少讀些閑書,多讀些正經有用的,改日考察你功課?!?/br> 話畢,繃著臉起身就走。 還沒跨出書房呢,就聽背后的小兔崽子長吁短嘆地念起詩來:“一杯美酒千人血,數碗肥羮萬姓膏啊?!?/br> 淮安侯:“…………” 鐘宴笙撓撓腦袋,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勸誡有沒有用。 云成等淮安侯黑著臉離開了,才戰戰兢兢地扒著書房門探進個腦袋:“少爺,您怎么把侯爺氣走了?侯爺考您功課了?” 鐘宴笙鎮定地坐在原地:“沒有呀,我也不知道侯爺怎么突然那么生氣?!?/br> “那侯爺親自過來是說什么???” 云成鉆進書房,替他倒了杯菊花茶,納悶不已:“是說上學的事嗎?周先生年邁,沒跟咱們進京來,您許久沒聽學了,我都急了,離開前周先生可叮囑我督促您呢?!?/br> 鐘宴笙愣了一下,近來事多,他都忘記這茬了。 小時候他沒去書院讀過書,是淮安侯和侯夫人親自抱著他開蒙的,到了姑蘇后,淮安侯請了位曾經在朝為官、退隱姑蘇的老先生來教他功課。 大概是因為他那時身體不好,在讀書這方面,淮安侯的態度很矛盾。 明明請了最好的先生來,平日里也管著鐘宴笙不許他看閑書,但又對鐘宴笙說,能學多少算多少,并不苛求什么,也不要他考取功名。 回京路途遙遠,年邁的先生自不可能跟過來。 京中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世家子弟,除了部分家里格外溺愛、整日聲色犬馬的紈绔子弟,其他的多半都在太學念書。 但淮安侯似乎沒有讓他去太學念書的意思,回到京城快一個月了,提都沒有提過。 不過鐘宴笙沒有多想,去太學還耽誤他拯救侯府呢,當前最緊急的任務,還是和真少爺打好關系,改變侯府家破人亡的命運。 之前送的田黃石章子是不敢再提了,鐘宴笙思索了下,目光移到書案上:“云成,幫我研墨?!?/br> 云成湊過來,好奇問:“少爺,這么晚了,您要畫什么?” 鐘宴笙捋起袖子,沒吭聲。 一幅畫一晚上是不可能畫完的,鐘宴笙作畫時還是個慢性子,折騰到半夜,隔日醒來,困得一步三晃。 但還是努力爬起來,把呼呼大睡的云成搖醒,邊打呵欠邊喊:“云成,醒醒,別睡啦,快起來啦?!?/br> 云成迷瞪著眼爬起來,兩眼直發蒙:“……” 他今天一定要看清,到底是哪個妖精在迷惑小世子! 結果等到了長柳別院,鐘宴笙下了馬車,云成雙目炯炯地看著個黑衣人把鐘宴笙接進去后,又抵擋不住困意,倒在馬車睡了過去。 鐘宴笙提著吩咐廚房做的糕點,惦記昨兒沒看完的游記,生怕今天又被帶到個其他地方去,好在今天還是在那間書房見面。 跨進書房一抬頭,鐘宴笙就震了震。 今兒蕭弄換了身藍色衣袍,卻與他第一次見到時的低調暗藍不一樣,是身極醒目的寶石藍,暗繡連云壽文,外頭的陽光從窗戶潑灑進來,煊赫耀眼,襯得那身藍愈發扎眼,流光溢彩。 這么抓眼的顏色,尋常人必然會被反壓一頭,卻被他穩穩壓住,讓人覺得是人襯衣裳,而非衣裳襯人,視線依舊忍不住停留在他臉上。 頭發也不是隨意披散著的了,束了白玉發冠,規規整整的,白紗依舊覆在眼上,鼻梁高挺,唇線平直,俊美至極,也貴氣逼人。 鐘宴笙到嘴的一聲“哥哥我來了”沒喊出來,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又偷偷看了兩眼。 正兒八經的侯府世子,天生氣場果然比旁人強些嘛,難怪能把侯府搞得家破人亡的。 看蕭弄跟只藍孔雀似的坐那兒,展戎的嘴角抽了一下。 歇在長柳別院這段日子,主子就沒好好穿過衣裳,今兒到底是搞什么呢? 見蕭弄又在埋頭看著什么,鐘宴笙就沒吱聲打擾,把糕點盒子放下,轉頭找昨天那本游記。 結果在書房里轉了半天都沒找著。 鐘宴笙不好意思問蕭弄,煩惱地撓撓頭,全然沒注意坐在書案前的蕭弄不知何時已經抬起了頭,支肘托腮,饒有興致地看他轉來轉去。 漂亮的少年步伐輕盈,像只在樹枝間蹦來蹦去的小鳥。 看夠了,他才開口:“在找這個?” 鐘宴笙扭頭一看,蕭弄慢條斯理地從手邊拿起本書,正是他翻找了半天的游記,頓時眼前一亮:“哥哥,在你這里呀!” 只顧盯著這本書了,心思也不放在正道上,想想怎么勾引他。 蕭弄不悅地揚了下眉:“想看?” 這篇游記寫得太有意思了,鐘宴笙小雞啄米點頭。 蕭弄隨意把手頭的信報一推,拿著書推著輪椅到榻邊,鐘宴笙活像咬住了魚鉤的魚兒,都不用說,就乖乖跟了過來。 蕭弄輕松自如地上了榻,才把書往鐘宴笙那邊一丟。 結果跟上次丟藥瓶一樣,鐘宴笙沒反應過來,被書砸了下手臂。 他吃了痛,哎地低呼一聲,揉著手臂不解地看了看蕭弄,好像不理解他為什么丟東西打自己,慫著肩膀默默把書撿起來,長長的眼睫低垂著,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蕭弄:“……” 看來下次不能用丟的了,得輕拿輕放。 見鐘宴笙不大高興地抿著唇不說話,蕭弄嘴角勾了勾,掃了眼擱在桌上的盒子:“帶了什么東西來?” 提到這個,鐘宴笙把委屈丟到腦后,又重新笑起來,笑意很明亮:“上次的松子百合酥冷掉了,我帶了新做好的?!?/br> 說著轉身去把糕點盒子取過來,熱切地擱在榻邊的小案上,眼含期待。 蕭弄挑了挑眉,想到鐘宴笙確實說過“下次帶熱的來”。 旁人嘴里的“下次”,就和“改日”“有機會”一般,是隨口一說虛無縹緲、心照不宣的客套話,沒想到這小孩兒心眼這么實在……或者說是乖巧聽話得過分,說下次帶來,就真帶來了。 沒驗過的東西蕭弄不會入口,微微瞇起眼,隨手從盒中取出一塊,湊到鐘宴笙嘴邊:“張嘴?!?/br> 鐘宴笙沒想到蕭弄要喂自己吃,呆了一下,突然感覺他人還怪好的,嘴微微張開來接。 他的唇形很漂亮,唇正中一粒唇珠,整張唇泛著春花般薄薄淺淺的紅,看上去格外柔軟潤澤。 蕭弄捏著糕點,一時竟有種無從下手的棘手感,沉默了下,生出三分微妙的后悔。 鐘宴笙的嘴張著有點累了,疑惑地“啊”了聲。 蕭弄頓了頓,直接把整個糕點往他嘴里一塞,力道不小心用大了,指腹不經意蹭過他的唇角,觸感柔滑。 像猝然之間被鳥雀最細絨柔軟的羽毛蹭了下心口,他下意識摩挲了下拇指指腹,目光滑過那雙唇,眸色深了深。 而鐘宴笙被粗魯地塞進一整塊百合酥,差點噎到,艱難地咽下糕點,立刻滿屋子找茶水,仰頭飲盡了一杯茶,才把那塊百合酥咽下去,感覺又活了過來。 好吧,看來哥哥不太會照顧人。 鐘宴笙寬慰著自己,把茶壺茶杯順道一起拿到小案上,咳了兩聲:“謝謝哥哥,百合酥味道很好的,你要不要試試?” 他的眼神像陽光下的一汪水,柔和明亮,絲毫沒有陰霾。 迎著那雙亮亮的眼睛,蕭弄還是取了一塊,咬了一口,又擱下,吐出兩個字:“太甜?!?/br> “甜嗎?”鐘宴笙也拿起一塊嘗了嘗,“我覺得還好啊?!?/br> 都要齁死人了還不甜。 蕭弄往后靠了靠,見鐘宴笙低下腦袋,露出柔軟發頂上的小旋兒,手里拿著那本書,翻到昨天看的地方,就想坐在榻前繼續看,完全忽視了他的樣子,輕輕嘖了聲。 這小孩兒,就沒發現他今天換了衣裳? 蕭弄腦子里蹦出這個念頭,又立刻摁下去,感覺自己腦子像有病,他換衣服關這小雀兒什么事。 他都不理解今天怎么還特地換身衣服,這小雀兒每日來找他,也沒穿什么好看的,每天都灰撲撲的。 方才還帶笑的嘴角一下平了,蕭弄不咸不淡吩咐:“念書?!?/br> 好快的翻臉! 鐘宴笙已經一點兒也不害怕蕭弄的喜怒無常了,心里只覺嘆為觀止,乖乖點頭:“好?!?/br> 在他低低淺淺的誦讀聲里,蕭弄腦中緊繃的神經放松,慢慢又進入了夢鄉。 鐘宴笙是讀到一半,才發現蕭弄又睡著了的。 他睜大了眼,瞪著安然入睡的蕭弄,懷疑蕭弄是用他讀書的聲音當催眠的小曲兒睡午覺。 什么怪癖,非得聽著別人念書才睡得著午覺么? 還是在故意捉弄他? 鐘宴笙不得其解,正好他念得嘴也酸了,干脆就跟昨兒一樣,縮到榻邊,邊吃糕點邊繼續看,慢吞吞地吃完了那盒糕點。 蕭弄的行為印證了鐘宴笙的猜想。 之后一連幾日,鐘宴笙每天一過來,就被逮到榻邊,給蕭弄讀書催眠,他又不識路,連去找王伯的機會都沒有。 鐘宴笙讀得嗓子都微微啞了,但他愧疚心作祟,無法拒絕真少爺的任何要求,只能老老實實地繼續給他讀書。 第一本游記讀完了,蕭弄似乎也看出他的喜好了,又從書架上抽出本更有意思的游記。 左右這樣能讓蕭弄開心點,還能看點自己喜歡看、在家看容易挨罵的閑書,鐘宴笙糾結了幾日,也十分欣然地配合。 他自感和真少爺的關系愈發融洽了,唯一郁悶的是自他帶了花籽回家之后,就撞不上侯夫人了,每次差人一問,不是在去金福寺拜佛的路上,就是又留宿在了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