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 第79節
他家床頭柜上摞著的書這段時日以來這憨子就從來沒碰過,相比起文字,這人對電視啊短視頻這種會動的影音內容感興趣得多。 “嘿嘿,這只是原因之一嘛?!?/br> 鄭海川也不在意自己的借口被祁聿戳破,傻憨憨地一笑,“我其實就是看不進去,加上我們老師特別兇,我那么笨天天挨罵,就更不想學了?!?/br> 這時恰是黃昏入夜時分,城中村里漸漸暗了下來。 路燈影影綽綽投下燈影,照得清行人的輪廓,卻照不了屯街塞巷的居民們往來間的舉手投足。 天氣入了秋,鄭海川還不怕冷地穿著短袖,祁聿已披上了薄風衣。此時兩個人胳膊挨著胳膊,祁聿在長袖下堂而皇之地捏住鄭海川的手,也沒有人注意。 “不喜歡讀書,喜歡擰鋼筋?” 祁聿其實在對這人動了心思之后,就心疼起鄭海川的工作來。每時每刻都在吃苦,也不知這憨子為什么干得那么起勁。 “也談不上吧。就是覺得擰起來還挺順手的?!编嵑4ㄓ趾┬σ宦?,“那時候我哥剛和嫂子離婚……其實家里之前就為著彩禮掏光了錢,后來又要養小禾苗,反正大哥手里是沒余糧的?!?/br> “我本來在鎮里的飯店當學徒,馬上就要出師了的。但我這種水平和資歷,要想當個飯店掌勺還得熬好幾年,給不了家里一點幫助……后來干脆就跟大哥去干工地了?!?/br> 鄭海川說得灑脫,但祁聿還是從他嘴里聽出了一點微小的遺憾。 “想當廚子?”他捏了捏身旁人的指腹。 指腹粗糲,甲蓋邊還帶著倒刺,可這人做得飯卻是精細好吃。 “……再說吧?!编嵑4ǖ皖^想了一會兒,才說。 他趁著周圍沒人注意,也拽了拽祁聿的手指,然后沖他咧開一口大白牙,“其實我就是還挺愛看別人吃我做的菜那種覺得好吃的表情的,哈哈!做不做廚子都行,反正在家里也能給你和禾苗兒做嘛!” 他眉目灑脫,卻看得祁聿心中一動。 “嗯?!?/br> 祁聿沒有再提這個話題,只是將這事放在了心里。 等兩人慢悠悠走回老樓,竟然發現一樓樓梯間的裁縫攤子突然空了。 并不是紅姐不在,而是完完全全所有的裁縫用具都被收了起來,只留下空蕩蕩的三角空間。 鄭海川還以為出了什么事,連忙跑去咚咚咚地敲紅姐家的門。他等了好一會兒門從里面打開,但開門的也不是紅姐,竟然是一個紋著花臂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長相平平無奇,身著一身讓鄭海川眼熟的藍色,挽起袖子的胳膊上則紋了一朵大紅花,非常醒目。 “干嘛?” 李飛本來正在屋里享受軟玉溫香呢,驟然被打擾顯得氣息兇惡。但等他看見跟在鄭海川身后的祁聿,臉色立馬變好了,“唷,大侄兒。好久不見??!” “……飛叔?!逼铐矊⑧嵑4ɡ缴砗?,不咸不淡地和男人打了聲招呼,“看來還真轉正成紅姨夫了?” 李飛眉開眼笑,表情非常明顯嘚瑟:“那當然!” 自上回李飛在巷子里和他一起對付癩頭陳,也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了,不過祁聿并沒有忘了這人。李飛這個人看起來非常普通,但常年混跡在城中村還能有一幫兄弟聚首的,并不是簡單人物。 更何況祁聿的記性很好,他還記得當年李飛和紅姐鬧掰之前,是怎么氣勢洶洶拎著鋼棍去找那些地頭蛇麻煩的。 不過俗話說得好,再兇猛的野獸也有人能栓得住,栓李飛的繩子顯然在屋主人紅姐手里。 屋里似乎正在做菜,鉆出來一陣誘人的麻辣香。紅姐將廚房灶上的火關到最小,這才走了出來,抬腳將李飛踹到一旁。 李飛竟半點沒生氣,還腆著臉給紅姐系好了圍裙,才把門讓給她。 “小禾苗怎么樣?” 年近半百的女人早已沒有年輕時的好顏色,就連當初時髦紋上的眼線也顯出劣質的鴉青。但如若仔細看,她往日里眼角眉梢下拉的紋路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許多,而原本瘦削嶙峋的身體也恢復了一些風韻,顯出一種成熟女人的風情。 “手術挺成功的?!编嵑4ɑ氐?,“等一個月應該就能出院?!?/br> “那感情好,那天差點嚇死我!” 紅姐點了點鄭海川,教訓道,“你這個當叔叔的也是,小孩子很容易磕磕碰碰的,平時得看牢知道不!” 說著她也沒放過一旁的祁聿,“還有你,堂堂大醫生呢,咋還搞到要做手術這么嚴重的地步?!” 專業上的術語祁聿也懶得解釋,干脆閉嘴聽訓。他和鄭海川都沒有什么女性長輩,此刻紅姐的念叨聽在他們耳朵里倒也不覺煩,反而有種格外的親切。 “好了,年輕人嘛,不懂的多。改天咱們去看看小禾苗?” 李飛最近常常來老樓這邊,當然也見過不少次鄭嘉禾。對于這個乖乖陪紅姐呆在樓梯間的小家伙,他心里也是喜歡得緊。 “你好意思說他們?”見被插話,紅姐立馬將矛頭對準了李飛,“你以為你年輕的時候好到哪兒去?你要懂事當初也不會……” 似乎憶起了什么令人躁煩的往事,紅的說話聲不由得也變得有些尖利起來。李飛見狀忙將人抱住,“噓——噓——對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沒事了,以后我都陪著你,讓你出氣……”他語氣低緩溫沉,一直道著歉,一點不在意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對女人的在意和低身下氣。 鄭海川和祁聿見狀也不好多留,安靜地打算上樓回家。 但紅姐很快收拾好了情緒,扯了李飛一把,李飛忙將剛進屋拿的東西遞給了祁聿。 “咳,那啥,過幾天在隔壁酒家定了幾張桌子,請你們吃頓飯?!?/br> 紅姐沒有多說,只斜眼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對兩個小年輕道,“不是我要請,他想請的。你們有時間就來吃?!?/br> 第108章 紅玫瑰 鄭海川直到回祁聿屋里坐下,都還在翻著手上的請柬看。 雖說老爹走了隔壁屋空了下來,但鄭海川也沒提要搬回去。一是他想著過段時間大哥和禾苗兒就要出院,到時候再倒騰一遍太麻煩,二是他怕他家媳婦兒又莫名生氣。 咳,雖說有句西南俗話叫耙耳朵,但鄭海川覺得自己不是耳朵耙,他純屬對媳婦兒好! “這算結婚請帖嗎?” 鄭海川還是以前在鎮上飯店當學徒時收到過一次店里墩子的婚柬。但那時候他們輪班忙,鄭海川只隨了兩百塊的禮,連婚禮現場都沒去看過。 “一半一半吧?!?/br> 祁聿回房脫了風衣,走到沙發邊抽過請柬翻看了下,“肯定是李飛的意思,他盼這個怕是挺多年了?!?/br> 鄭海川一聽就感覺里面有故事,眼睛亮晶晶地去瞧祁聿:“他跟紅姐認識很久了?快跟我說說!” 祁聿每回見到鄭海川這副眼里發光的模樣,心里就癢癢的。他把人按在沙發上親了好一會兒,才饗足地說:“挺早了吧,我讀初中時候他倆就在一塊兒了?!?/br> “那么早?那豈不是……” 鄭海川嘴被親得紅彤彤的,聞言驚訝地張成了圓形??吹闷铐灿譀]忍住,掐著他腮幫再度啃了一小會兒,直到鄭海川被親得起反應了狠心推了他一把,才意猶未盡地松開。 “還、還沒吃晚飯呢!” 鄭海川慌里慌張地跑去廚房熱飯,祁聿只能遺憾地壓住欲望,跟著走進廚房。祁聿算是發現了,他家這憨子還有點老古板,似乎覺得有的事只能夜里在床上才能做。 不過沒關系,他有的是時間慢慢來教人。 “他們倆能走到現在也挺不容易的,紅姨她……”祁聿本來一直叫的是‘紅姨’的,但如今跟鄭海川在一塊兒了,總感覺這么叫掉了個輩分,講究的男人干脆換了鄭海川的稱呼,“紅姐她當年跟李飛動靜鬧得挺大,人命都鬧出來了……” “嚯?!”鄭海川本來還想躲祁聿的,聽到祁聿這樣說,一下好奇心就起來了。他一邊把做好的飯菜放進微波爐里加熱,一邊扭頭問祁聿,“什么人命?” 祁聿順桿往上爬,上前攬住戀人的腰腹,講起了樓下鄰居的故事。 其實也挺尋常的,就是窮小子愛上漂亮姑娘的戲碼。不過當故事的主角一個是‘翻天窗闖窯堂’的小偷,一個是靠皮rou生意過日子的‘小姐’,事情就變得有些稀奇了。 李飛是跟著‘師父’來到下水村的。他從小被拐,后來跟著師父學‘手上生意’,師徒幾人通常一個地方住幾個月,該摸該偷得差不多了,就換地方。 李飛那時候十五六歲,師父讓他在村里練練手,他就尋著市集菜場從別人兜里搞錢。后來膽子大了,干脆就翻人屋里摸東西,有時候能摸著錢,有時候能摸著手表項鏈,他人瘦小又機靈,基本不會落空。 但還是有一次出了意外。 那一次他在一間住一樓的女人屋里蹲了一宿,腳都蹲麻了,最后卻面紅耳赤地空手而逃。 李飛就這樣注意到了紅姐。 那時候的紅姐還被叫做阿紅,村里許多人都知道阿紅是從港城歌舞廳出來的漂亮妹。只不過據說她跟著有錢老板回了內地卻又被甩了,后來就在下水村租了個房,有一搭沒一搭的做起了皮rou生意。 紅姐似乎從來沒有將自己做的生意看做是什么丟臉的事。 她會大張旗鼓地穿著短裙在路邊抽煙接客,也會嫌上門的男人太臭太臟,把人踢出門不做他的生意。甚至李飛聽說有個男的上門沒帶錢,但長得好看,紅姐也愿意敞開門接待。 有一回李飛摸到硬骨頭了,錢沒偷著被人反過來追著打,他躲來躲去竟躲到了紅姐家窗臺下。 那些追著他的人從路邊掃蕩而過,紅姐大大方方打開門靠在窗邊看熱鬧,卻把他踢到了花盆背后,讓他得以躲過一次頭破血流的暴打。 兩個人自此就認識了。只不過那時候的紅姐只把李飛當成了半大的孩子,有時候看他餓肚子可憐,也會招呼人進屋吃頓飯,卻從沒想過這小崽子心里對她早已覬覦。 李飛那時候瘦瘦小小的,跟個猴子一樣。沒錢,長得也拿不出手,他覺得自己跟紅姐就像癩蛤蟆想吃天鵝rou。但他有時候看著那些進出紅姐屋里的男人,心里又浮起不甘心和不服氣。 他心疼紅姐。 他平素在街巷里竄悠,總能聽到各式人說紅姐的壞話。那些話有的臟得他都聽不下去,那些嚼舌根的人卻好像最臟的是紅姐一般。 李飛想,紅姐明明就是最艷麗漂亮的紅玫瑰花兒。 花那么香,當然擋不過有人想湊上來聞。真要罵也該罵那些管不住褲襠的混蛋,漂亮的花兒有什么錯? 李飛開始學著那些男人,給紅姐送各式各樣她喜歡的東西。漂亮的衣服,好看的首飾,濃烈的香水……他用來孝敬師父的錢越來越少,花在紅姐身上的錢越來越多。 紅姐揪著他罵過,也關起門不理他過,但都擋不住李飛的執著。到后來紅姐索性把李飛拉到屋里換了種方式趕人,本以為這小年輕目的達到就能不纏著她,卻不料竟像是解了狗鐐銬。李飛纏得她更兇了,甚至開始把其他客人都攔在門外。 紅姐好好跟李飛談了一回。 她其實追求也不多,有吃有住活得舒心而已。如果李飛要想霸占她,那就得有這個養她的本事。 李飛答應了,開始不再小偷小摸,琢磨起一些風險更大、更來錢的生意來,也跟村子里一些混黑的人有了聯系,倒是把紅姐保護得越來越好了。 兩個人就這么好上了幾年。 李飛真心對紅姐,紅姐再是石頭做的心都被焐熱了。兩人琢磨著要個小孩,然后就找個正經活路安安生生過日子。李飛打算把手頭上的生意剝出去,自己開一家裝修公司,正好讓手下的兄弟們也有事做,紅姐則打算盤個鋪子做裁縫。她以前也跟舞廳的姐妹學過不少縫紉手藝,自己也喜歡花花綠綠的布料,搞點剪裁做做衣服旗袍什么的也算能打發時間。 但老天爺有時候就愛和人開玩笑。又或者說一飲一啄,命運早已在人做出選擇時就劃定了路數。 李飛之前為了掙快錢而做的灰色生意觸及到了地頭蛇的利益,紅姐成了他們拿來撒氣的對象。等李飛處理好生意上的爛攤子后,回到家只看到下身血流了一地的愛人。 他驚恐又慌張抱著紅姐趕去醫院,可最后醫生給他的結果卻是他的愛人再也不能有孩子。 李飛發瘋了。 他將那些個動了他愛人的地頭蛇好好處理折磨了一通,但自己也因此鋃鐺入獄。 獄中那幾年,李飛最后悔的不是自己做了錯事,而是沒有保護好他愛的人。等出來之后,李飛發現物是人非。他的阿紅過得很不好,竟然蝸在幾平米的三角間里,做著糊口的生計。 李飛想重新照顧他的愛人,但紅姐只將他也當做害了孩子的仇人,面也不想見他。 李飛也恨自己,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做也彌補不了紅姐內心的痛。他只能贖罪一般的,在村里紅姐看不見的角落一直守著愛人,在她有需要時第一時間能夠出現。 守了這么久,到如今……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