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110節
我低著頭想事情,冷不丁九枝拉了我一把。 抬起頭,眼前不遠處,銜玉一個人站在路邊。 她如今已是京師親衛五大營的都指揮使,披了一身金甲,傲然而立。 我和她誰也沒說話,彼此笑著,交錯過去。 你也要好好的。我在心底說。 出了紫禁城,抓了個小太監問明道路,我去了云卿所說的歲寒閣。 這像是一座新修的大殿,我記得剛進京城時,還是沒有的。 門口站著的玄衣軍兵士認得我,放我走了進去。 殿內昏暗,清冷得很,往里走了走,前頭亮起幾點燭光,有一人在燭火邊坐著,正絮絮叨叨說著什么。 “長歡……你爹娘現在唐州,過得很好,你在地下,不需掛念?!?/br> “應秋……你夫人和孩子,都已經搬來了京城,如今做些手藝活,糊口無虞,來年,孩子就該上學念書了?!?/br> “北顧……你赤條一人,知你獨獨掛念令妹的孤墳,我派人去看過,那里很安靜,無人叨擾,你大可放心?!?/br> “有疾……” 說到這里,這人再說不下去了,轉為一聲長長的悠嘆。 我站在一根柱子后,也不知該不該過去。 但他已經察覺到了我。 “有靈姑娘,”謝將軍說,“你來了?!?/br> “謝將軍,”我趕緊走近他,“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話頭猛地打住。謝將軍身前的景象,震得我瞠目結舌。 大殿里,整整一面墻,都擺滿了靈位。 黑色木牌,上刻著一道道金字,足足有幾百個,密密麻麻,直鋪到殿頂。 謝將軍就這樣坐在這些靈位的正對面,說不好他已經坐了多久。 “這是我玄衣軍全部陣亡將士的靈牌,”他看我訝異的模樣,笑了笑,“得陛下體恤,專門為我重修了歲寒閣,讓我可以偶爾在這里,和他們說說話?!?/br> 我張張嘴,還是說不出什么。 我想起來云卿和我說過,玄衣軍每一個陣亡將士的名字,謝將軍都記得,如今看來,他不僅是記得,他連他們的家人和后事,都記得。 一個人,真的可以背負這么多嗎…… “你忽然過來,我猜,是要與我道別吧?”謝將軍說,“要走了?” 我回過神?!笆?,我和九枝……想回家去看看?!?/br> “也好,”謝將軍說,“你天性不受拘束,留在這京城,不是什么好事?!?/br> 他站起身,走到一塊靈牌前。 “有疾,有靈姑娘也來看你了,”他說,“你該已轉世了吧?我想交代幾句,卻想不出能說的,就這樣吧,你好生歸去,若有下輩子,萬萬不要從軍了?!?/br> 他摸一摸靈牌?!安贿^,我玄衣軍的先鋒之職,會一直為你空著,”他說,“除了你,我也不想要別的先鋒?!?/br> 我聽得心里混不是滋味,也走上前,對著有疾的靈位,輕輕行了個禮。 辭別謝將軍,我和九枝踏上出皇城的路,還沒等走到南大門門口,身后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有靈姑娘!”是常余策。 他騎著一匹我很熟悉的駿馬,疾馳而來,離近了,飛身下馬,把韁繩往我手中一塞。 “謝將軍突然傳令,”他說,“讓我把靜岳交給你?!?/br> ……靜岳?給我? 我不明就里,隨手撫摸著靜岳的脖頸?!八约翰灰??”我問,“我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br> “將軍自然是送你的?!背S嗖咝π?。 這…… “沒了靜岳,以后再要打仗,他怎么辦?”我又問。 常余策笑聲更大了?!爸x將軍打仗,還在乎騎的是什么馬?”他說,“將軍是顧念這段日子的情誼,一別兩寬,無以為贈,姑娘就收下吧?!?/br> 這話說的,怎么就無以為贈了。 還可以給錢嘛! 但我看看靜岳,心里一下涌起一股熾熱。 謝將軍還記得,我騎不了別的馬,把靜岳送給我,也是愿我一路安好吧。 我牽起靜岳,走出皇城大門。常余策送我到門外。 “常大人,謝謝你專程跑一趟,”我說,“你事務繁忙,就別繼續送了?!?/br> 我看了看他消瘦的身子?!斑€有,過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br> 常余策怔住?!肮媚锶绾沃馈?/br> 我笑了笑?!半m說暗衛要做的事有很多,但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因為太忙了,就瘦成這樣?”我說,“尤其是方才與謝將軍一別,我終于明白,你該是一直在為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吧?” 常余策啞口無言。 “常大人,不要想那些了,”我說,“我知道,你為了能博取大皇子信任,做過不少臟污之事,我也不好說,這究竟是對是錯,但畢竟都已經無可挽回,如今你是暗衛統領,護衛著云卿開萬世太平,就是了,就當作你用余生,為從前的行事,賠罪吧?!?/br> 常余策默然良久,長出了口氣。 “我知道了?!彼f。 “你好好活著,”我又說,“要是給我知道,你為了心里的罪責,草草終了自己的性命,我不會放過你的,地府上下我都很熟,橫豎也不會讓你好過?!?/br> 常余策又笑了?!坝徐`姑娘囑托,末將謹記?!?/br> 他在皇城門口站了許久,我走出一條街,遠遠地還是能看見他。 這是我在皇城見到的最后一人,這之后,就真正是我和九枝兩個人的路了。 九枝握著我的手,我牽著靜岳,慢慢穿過內城。 京城還是一樣繁華,臨近傍晚時分,各人歸家,四處起了炊煙,看著一派安寧。 走到一處坊外,幾個小孩子打鬧著,從別處跑進坊門。他們該是剛從私塾下學回來,一個個滿身泥濘,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打頭的一個還沒到家門口,就被出來迎他的娘親一頓臭罵。 我看著這孩子笑,突然間這才意識到,為何之前說起我zigong的事,云卿那么難過。 她可能是怕我覺得遺憾吧。 但我卻始終沒什么感覺。 “九枝,”我說,“你想要孩子么?” 九枝猛然扭頭看我。他很快明白了我這句問話的用意,隨即拼命搖頭。 “你不用在意我,”我笑著說,“只說你心中所想,雖然就算我能生,也不會因為你想要就生,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對這件事,究竟有沒有期盼?!?/br> 九枝沉默一陣。 他忽然拉過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筆一畫,認真寫了幾個字。 “我只要娘子開心?!彼麑?。 我笑了。 “算了,”我搖搖頭,“問你也問不出個什么,不管你了。反正這一路來,都是我們兩個一起過活,以后也一樣的?!?/br> 我翻身上馬,又把九枝拉到我背后。 “對了九枝,”我想起來,“你知道嗎?我們現在可有錢了,豐喜給了我好多盤纏,說出來嚇死你。路上你餓了就和我說,我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九枝沒有再給我寫字,他只是緊緊抱住了我。 我一下也說不出話,輕輕拍拍他的手背。 “走吧九枝,”我說,“我們回家去?!?/br> 第71章 鳳起(七) 有了靜岳,回去的路,就比來時快得多。 蒹葭河上重又搭起了浮橋,我們在這里過了河,途徑險些困住我們的荷城,繼續往南。 到寧安城,我和九枝住了兩天,城里人大都還不知道,如今龍椅上的女皇帝,就是從這座城啟程北上的,我在官署外駐足了一陣,透過圍墻,假裝還能看見當初在官署中,我第一次見到云卿真容的場景。 我握了握懷中的玉佩。 這玉佩,我本來要還給云卿,畢竟兩個湊在一處才是一對,但云卿沒有收。 “你帶著吧,”她說,“今后看到它,便如同看見我了?!?/br> 嗐,有沒有這玉佩,我都不會忘了你啊。 不過我也沒拒絕,等以后有機會回京城,再給她好了。 出了寧安城,我先上了不破山。 不破神君已經回來了,受了一番歷練,那個哭哭啼啼的秋織錦,現在沉著了許多,更加像個山神的樣子。 我把張伯遠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 神君默然良久?!八趺此赖??”她問我。 “龍頭鍘,”我比劃著說,“好大的一桿刀,咔嚓一下,人就沒了?!?/br> 神君輕聲笑笑。 “便宜他了?!彼f。 她像是已徹底放下,我也就沒再說什么。 下山,轉向西,我去了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