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108節
第69章 鳳起(五) 我忽然想起來,張伯遠這個名字,我在哪里聽過了。 寧安城,不破山。 他不就是不破山君秋織錦還活著的時候,玩弄她的那個男子嗎? 不就是秋織錦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難怪呢,內閣五人里,獨獨張伯遠看上去年輕得非同一般,我記得織錦對我講過,他進京趕考后,傍上貴人,做了庶吉士,后來娶了貴人的女兒,僅一年就進了內閣。 原來如此,有工部尚書提攜,仕途自然一馬平川。 也難怪他急著把一應罪名都攬給自己,不管是論提攜之恩,還是論保護家人,他都不可能隨便把岳丈拉進來的。 “工部負責內城修繕的人發現了龍子,報告到工部尚書那里,你岳丈意識到這是個推翻我的好機會,于是找你商議,你二人才定下這些計策,對么?”云卿問張伯遠。 張伯遠又不吭聲了。 “你岳丈認為,女子稱帝,是大逆不道,對么?”云卿又問。 “不只我岳丈認為,臣也如此認為!”張伯遠叩首道,“女子為帝,亙古未有,殿下如此行事,定會撼動我大嬴根基!身為內閣輔臣,伯遠絕不忍見社稷有損!” 又來了,怎么這些人滿嘴都是這種話? 云卿冷笑?!拔疫€沒沒登位,你就知道我會危害社稷了?” “伯遠遍讀圣賢書,書上素來道,女子只當安于家室,不應拋頭露面,更遑論爭權奪位,”張伯遠說,“殿下貴為先帝之女,也該為天下女子做表率,豈能顛覆乾坤?” ……你書讀傻了吧? 我一下想起我私塾里的那位老師,想起他在那本《圣朝通軼》里,“女子決計不可為官”下批注的那句“放狗屁”。 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沒有官做了。 “我這樣,不是做表率?”云卿又氣笑了,“我就是要讓天下女子知道,女子可稱帝為皇,可統率萬軍,普天之下,沒有女子不可為之事!” 張伯遠怔了怔。 “可殿下就絲毫不顧天意么?”他強辯道。 “天意?何來的天意?”云卿反問。 “這龍子,便是天意!”張伯遠說,“京城立于此地已有百年,從未見過龍子現身,縱然龍翔天際,是微臣所設計,但龍子又如何解釋?” ……真是魔障了。 “把巧合當天意,張大人實在是非同尋常,”我笑笑,“你要看天意,過一會兒我就讓你看看天意?!?/br> 我轉向九枝?!暗巯?,我要先把龍子送還回去?!?/br> 我從九枝手里接過龍子的尸身,高高舉向空中。 龍降了下來。 它一直默默地看著宅院,神情悲戚,卻沒有輕動,此刻才漸漸臨于宅院上方,吞吐著水氣,靜靜望著我。 “龍子,我替你找回來了,”我說,“生了意外,我也很難過,此事與京城民眾無關,還望你不要對他們動怒?!?/br> 我一指張伯遠?!爱斎?,你要是想把他帶走,我不攔著?!?/br> 龍沒有出聲。它沉默片刻,龍子的尸身突然從我手中升起,懸于半空。 龍伸爪將它握住,發出一聲悠遠的長鳴。 我也不知道這一聲是吉是兇,正準備做好應對,卻發現,龍子竟然活了。 不僅活了,龍子還飛了起來,周身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繞著大龍打轉。 它在大龍的須角間上下游動,看上去格外開心。 這是怎么…… 龍子沒有死嗎?可我剛才明明感到…… 九枝忽然沖我神秘地眨眨眼。他手上還殘留著一點與平常不同的氣息。 我反應過來,龍是天地靈氣孕育,無魂無魄,和九枝其實算是同出一源,九枝從自己體內分了些靈氣給龍子,便讓它復生了。 “不會對你有損么?”我問九枝。 九枝沖我笑笑,搖搖頭。 我一時說不出話,輕輕握了下他的手。 多虧了他,龍子未死,不然龍真的發了怒,要對京城下手,就麻煩了。雖然它肯定打不過我,但少不了一場惡戰。 龍似乎也心情大好。它原地盤旋兩圈,一扭身,帶著幼龍沖天而去。 雨在這一瞬間停了。云層兩分,一大一小兩條龍,就這樣鉆入云層的裂隙,看不見了。 “有空來玩兒??!”我沖它遠遠揮手。 銜玉嚇得看我一眼。 “開玩笑的?!蔽亿s緊說。 這樁事解決了,就該收拾張伯遠了。 “張大人,你且看好了?!蔽艺f著,微微一笑,雙手結印,直直拋向高空。 須臾,一道金光劃破黑云,灑下璀璨的光輝,一只巨大的赤紅色鳳凰現于天上。 這鳳凰身上有說不出的祥和。它高聲鳴唳,繞著京城上方緩緩飛舞,瑞象四起,將黑云蕩滌一空。 宅院中眾人都看呆了,似忘了身在何處,宅院外連同京城里的人,估計也是吧。 鳳凰足足繞城三周,待天朗氣清,孤日高懸,它才散作細塵,消隱無蹤。 “龍去,鳳起,寓意女帝駕臨天下,天命所歸,”我隨口說,“張大人,我這隨便做出來的祥瑞之相,你覺得如何?不夠的話,要多少我還有多少?!?/br> 張伯遠說不出話,癱坐在地上。 “余策,把張大人押走,關入皇城司大牢,”云卿緩過神來,沉聲道,“工部尚書,并負責內城大修的一干人等,提報刑部和都察院下獄,嚴查!” 三日后。 內閣輔臣張伯遠、工部尚書薛圭俱被革職,以謀逆作亂的大罪關押京城天牢,擇日問斬。 欽天監監正那個老頭子,果然和張伯遠是一伙的,同時問了罪,這人老jian巨猾,還想著編些星命之說圓過去,云卿送他到天牢去胡言亂語了。 其實這件事還牽扯眾多,小半個朝廷都涉入其中,但云卿沉思良久,終決定一概不究。 張伯遠和薛圭的家眷,也都放過了。 “動蕩之際,不好大行責罰,”云卿對我說,“姑且由他們去吧,我繼位后,若還有人執迷不悟,再一一收拾就是?!?/br> 我點點頭?!拔疫€以為你已入主了京城,這些迂腐之人,都該死心了?!?/br> “不會死心的,”云卿搖頭,“女子為帝,多得是人看不過眼,他們反對的并不是我,是女子自身,我已經做好了一輩子受口誅筆伐的準備,他們對女子的惡意,我一人承受?!?/br> “后悔么?”我問她。 云卿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笑著看我。 “對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張伯遠還有幾天可活?” “兩天?!痹魄湔f。 “我想趁他還沒死,去天牢看看他?!蔽艺f。 云卿揚起眉。我主動要見張伯遠,出乎她的意料,但她沒有多問。 “叫豐喜帶你去吧?!彼f。 天牢由暗衛掌管,在皇城一隅,豐喜對掌管之人說明情況,一名暗衛帶我走進去。 七拐八繞地,就到了一間牢房外。牢房倒是不小,里面只坐著張伯遠一人,戴著手銬腳鐐,頹坐在墻角發呆。 “張大人?!卑敌l退下,我站在牢門處,輕聲說。 張伯遠一怔,驚恐地看我一眼,下意識往墻角又縮了縮。 “姑娘是來帶我走的?”他嘶聲問。 我笑笑?!拔铱蓻]有這么大職權,何況還不到日子,張大人不必慌張,我來只是想問張大人一件事?!?/br> “大人還記得,寧安城的秋織錦姑娘么?”我問, 張伯遠想了想,睜大眼睛。 “看來張大人是記得了,”我說,“還算你有點兒良心?!?/br> “秋姑娘……我聽說她……病故了?!睆埐h說。 “是?!?/br> “是我對不起她……”張伯遠嘆氣,“可我也是無奈啊,薛大人允諾,只要我愿意娶他女兒,他就力薦我做庶吉士,還能進入內閣,如若不答應,就只得個進士的虛名,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我一介讀書人,一生所求,不就是入朝為官?這要我如何拒絕?” 說到動情處,他居然還哭了?!拔以胫?,衣錦還鄉后,納秋姑娘為妾室,雖名分上有虧欠,可也會當正室待她!誰想到,還沒見到她,卻已是天人兩隔——” “行了,”我打斷他,“張大人就別裝了,我又沒有織錦那么傻,這種話,騙不了我的?!?/br> 張伯遠止住了淚,我又笑笑,看看他?!笆裁幢槐茻o奈,你以為我不懂嗎?一邊是露水情緣,一邊是榮華富貴,你早已做了取舍,怕是一絲內疚都沒有過吧?” “你貪圖功名,人之常情,”我說,“這也沒什么,但事已至此,張大人還假作重情,就沒意思了?!?/br> 張伯遠無言以對。 “還有,”我接著說,“織錦是病故的,但她命數可未盡,她如今是寧安城外,不破山的山君,她師尊,是三重天上的神仙?!?/br> 張伯遠周身一震。 “哎呀,當初你要是不負她,有她師尊在,百年后你該也能做個小仙吧?”我故意說,“可惜了,你如今身上背了孽,入了地府,要轉世做個畜生,好夢一場空,慘啊……” 我又笑笑?!拔襾磉@一趟,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張大人沒幾天可活了,但我不想讓你走得那么輕松,就請大人帶著這份悔恨,痛苦著上路吧?!?/br> 言罷,我轉身就走,在我身后,張伯遠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嚎。 其實對人而言,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前塵往事就都記不得了,來世的事,對今世都沒什么影響,想開了,根本也沒什么后悔難過的。 但我就是知道,張伯遠想不開,讓他明白,他種種負心所為,反讓他萬劫不復,而他負過的女子,卻還有廣闊天地,這可比一口鍘刀,更讓他撕心裂肺。 他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