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24節
昏過去之前,他聽到狐妖說:“今日累了,明日再來取你性命。宋問遠,莫要再打小聰明,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明日你還猶疑不決,便等死吧?!?/br> 如慧和尚只隱約看見狐妖躍過院墻,就失去了知覺。 等他再醒來,就是客?;镉嬚f的情形。 “阿彌陀佛,”和尚面色悲戚,“貧僧妄自托大,到頭來竟未能傷及那妖怪一分,空見諸人丟了性命,可恨,可恨?!?/br> 我顧不上安慰他,只覺得奇怪。 聽那狐鬼的意思,它想要的并不是宋問遠的命,似是要宋問遠做一件事,可究竟又是什么事? “宋家老爺有說什么嗎?”我問。 如慧和尚搖搖頭?!拔倚褋砗笤贈]見到他,黎總管說他受了驚嚇,在屋中休養,其余的,貧僧就不知道了?!?/br>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宋府門外,門口居然有幾個兵士值守,看來宋問遠在這城里確有些地位。 向兵士說明來意,一人進府通報,不多時黎總管自內走了出來。 “姑娘來了,”府中出了這么大事,黎總管還是保持著鎮定,“真叫姑娘說中了?!?/br> “我倒希望我沒說中,”我悶聲說,“總管可否帶我去見宋老爺?” 遭了劫難,宋問遠想必也怕了,沒有避我,讓黎總管帶我和九枝到了他私下會客的居室。如慧和尚還需靜養,便由家丁領著去了客房。 一日不見,原先氣度過人的一府之主頹唐了許多,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說話聲也弱了不少。 “昨日有所遮掩,是不才之過,”他說,“還望師傅不要介懷?!?/br> 我心想這話你該對那些死掉的人說。 “那宋老爺現在可以和我說了嗎?”我開門見山,“那狐妖是因何而來?又為何一連三日都留了你的性命?你和它,一定是認識的,對么?” 宋問遠長嘆一聲?!八文匙蛉詹徽f,只因此事實在羞于啟齒?!?/br> 他癱坐在椅子上,苦笑一下?!澳呛?,要的是我這雙眼睛……” 三 十余年前。 大嬴立國之初,最北端有一條叫夏寒江的大江,跨過江去,是終年苦寒的北方荒境,只有些小部落居住。 到了上一代皇帝,荒yin無度,敗壞朝綱,又久疏練兵,北邊的部落卻日益壯大,終于有人將各部連結起來,踏過夏寒江,挑起了戰事。 那無用的皇帝,得聞北邊的部落殺過來,一著急,居然就死了。 由是北邊部落得以長驅直入,最后在將整個大嬴一分為二的漁江邊,新登位的皇帝傾全朝之力,斂天下名將并五十萬軍馬,同北地的人殊死一戰。 這一仗打了三年,打到后來,誰也勝不過誰,才劃江而治,漁江以北,都歸了北人。 這些都是我老師給的那本《圣朝通軼》所記,也有些是我爹爹講給我聽的。 宋問遠要說的事,就在那一仗剛開始之前。 他那時還不叫宋問遠,他家里姓卓,就在漁江北邊,父母皆死于戰亂。為躲避戰禍,他一路逃到江畔,想尋條船渡江,到南方投奔他父母的好友。 那家小女是他的青梅竹馬,名喚“錦葵”,姓宋。宋家人同卓家人多年來往,北人過境前,宋家得到口風,舉家遷至了思南城。卓家走得慢了些,不幸遭遇禍端。 但戰事將起,能逃的早都逃了,哪里有船給他渡江? 卓問遠日夜在江邊啼哭,驚動了附近修行的一只狐妖,狐妖見他可憐,便答應助他過江南逃,但有一個條件,要他一樣東西,只是當時不說是什么,日后再要。 無法可想,卓問遠一口答應。 于是狐妖一口氣帶他過了江,卓問遠南行至思南城,終于有了落腳之處。 宋家人毫不猶疑接納了他,當自家孩子待。那年卓問遠二十歲,錦葵也已生得亭亭玉立。二人本就一起玩鬧長大,如今更漸生了情愫,不過兩年,就在宋家父母主持下成了婚。 卓問遠也便改了姓,成了宋問遠。 這宋家素來做的是布匹生意,家底甚厚,戰亂年間,又傍上當時的平州知府,很快做成了此地巨富。宋父宋母故去后,宋問遠和妻子繼承家業,穩中求進,雖一直未有子嗣,卻也過得富庶自在。 直到幾日前,那狐妖忽然來到了思南。 他自是為當初的約定而來,而宋問遠也記著曾經答應的條件,便叫狐妖隨意提,要什么都可以。 狐妖卻讓宋問遠先猜一猜,他要何物。 “你要錢么?”宋問遠道。 狐妖搖頭。 “要官做?” 狐妖又搖頭。 “要成個家?” 狐妖還是搖頭。 “那……要個爵位?”宋家同廟堂上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只要狐妖愿以人形在世上行走,宋問遠代他向朝廷要個爵位,也不難。 狐妖依然搖頭。 “我要你這雙眼珠?!焙詈笳f。 他說他想煉度飛升,位列仙班,只缺一些點化,有了一雙人眼,就能飽嘗人世,找到飛升之法。 宋問遠當然不肯給他,央求他多次,可否換一樣東西,哪怕一只手、一只腳都可以。 狐妖不允,逼迫宋問遠做決定,每夜都來催問,還說三日后再不給,便殺了他,到時再取他的眼珠也是一樣。 宋問遠萬般無奈,才想到懸賞捉妖,沒想到惹怒了狐鬼,終造成昨夜的慘狀。 “如今再答應給他眼睛,也晚了,他今夜便要取我性命了,”宋問遠說著,雙手掩面,“我死倒無妨,只是害了這許多人,我有愧啊……” 我沒吭聲,心里還是覺得有些怪異。 這狐妖要一雙人眼做什么?就為了飛升?妖怪飛升是要渡劫的,要一對眼珠子來也沒用呀。 況且如慧和尚聽到過狐妖說“洗心革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話說,尊夫人呢?”我問宋問遠,“這兩日都沒見過她?!?/br> “錦葵……已經不在了,”宋問遠又嘆口氣,“也怪我,整日里忙著上下打點,家中生意大都交與她照料,錦葵積勞成疾,三個月前,突然就走了……” 他眼含熱淚,看上去悲痛至極,已經心力交瘁,此情形我也不好再追問什么,只好讓他暫且好好休息,我先去院子里仔細看看,做些準備。 正要叫上九枝,一轉頭發現他趁沒人注意,居然在偷偷啃他的紅糖饅頭。 “你……”我瞪他。 “涼了?!本胖蓱z巴巴地說,怕我把他饅頭收掉,又忙不迭咬了一大口,沾了一嘴紅糖。 ……算了,吃吧吃吧,你吃吧。 出了居室,黎總管在不遠處靜候?!肮媚飭柍鱿雴柕牧嗣??”他一邊帶我們走去院落,一邊道。 我搖搖頭?!斑€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我說,“總管,問你啊,前些日子那狐妖來的時候,是什么情形?” “我也不太清楚,”黎總管答,“我的臥房就在老爺臥房旁邊,第一夜我是先聽到老爺一聲驚呼,再跑過去的時候,就聽見老爺臥房里有另一個聲音和他交談,但老爺隔著門命我退下,我也便沒有進去?!?/br> “第二夜呢?” “第二夜也是一樣?!彼f,“說起來,昨夜是我第一次見到那狐妖?!?/br> “狐妖是怎么進到宋老爺臥房的?” “他在房頂上開了個洞,”黎總管解釋,“我本來要差人把洞補上,老爺不許,至今那個洞還在,姑娘要看看么?” 我擺擺手?!澳亲蛞购瘸霈F在院子里,該是宋老爺和他約好的?” “許是吧,”黎總管說,“老爺對此事諱莫如深,我知道的也就這么多了,但老爺當也有他的苦衷,還望姑娘放下顧慮,保全老爺性命。姑娘若是要錢,除了老爺答應的賞銀,我自己存下的一點錢,也全給姑娘。宋家沒有子嗣,夫人又不在了,這個家,不能散?!?/br> 他倒是忠心耿耿。 “總管在這個家多久了?”我問。 “升為總管不過一年,但我從書童起,在宋家做事已有近十年了,”黎總管道,“已故的老太爺與我有恩,夫人待我也親近,為了這家,叫我做什么都可以?!?/br> “夫人又是如何去世的?” 黎總管沉吟一下?!罢f來也怪,夫人身體一直很好,幾個月前卻突然漸漸精神不濟,總說眼前恍惚,不能辨物,脈象又奇快,請了幾個郎中,都說是cao勞過度所致,到臨故,也未找出病因?!?/br> “宋家的生意,很忙么?” “忙確實是忙的,平州、蒼州一帶的布號,都是我家掌管,”總管說,“老爺平素多在外奔忙,夫人便獨力撐起大部分家業,終年不得休。她心高志遠,事事都要親力親為,我這做管家的,又力有不逮,若我能多為夫人分擔些,也不至于此……” 我越聽越覺得哪里不對勁?!澳悄慵依蠣敽头蛉?,感情如何?” 黎總管搖頭?!拔乙粋€做下人的,怎可隨意評述老爺夫人,”他說,“近一年來,二人確時常有些齬齟,不過夫妻之間,難免吵架拌嘴,這也正常吧?” “姑娘問這些,可同那狐妖有關?”他問我。 “哦,應該沒什么關系,”我說,“我就是多了解一些?!?/br> 總管點點頭。恰好已經走到了院子邊,他說他還要去看下宋問遠,就不陪同我們了,有事再找他。 走出幾步,他忽又回過頭?!皩α?,”他有些遲疑,“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與姑娘……” 你都提起來了,那就說唄。 “是……”總管看看四周無人,湊近了道,“半年前,夫人大舉查過一回賬目?!?/br> “查賬?” “嗯,夫人沒說為何,只是把各大小布號,連同全家上下的賬目都查了一遍,查了整整半個月,后來還叫我把家里存放地契、文書的庫房換了鎖,鑰匙只在我和她二人手中?!?/br> 他想了想,又補充:“也是那陣子,她和老爺分房而臥了,說事務繁忙,怕叨擾老爺休息?!?/br> 還有這事? 黎總管言罷就回了后房,我站在院落里,凝心沉思。 這家絕對有什么問題,但我不太懂這些大戶人家的門門道道,一時也想不清。 想著想著,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他剛才剛咽下最后一口紅糖饅頭,還回味了半天,我一直懶得理他。 “娘子,有香氣?!彼南滦嶂?,說,“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也沒聞到有什么香氣啊,只有些許的血腥味。